念回（一）
一念一回响，一生一渡人。
孟婆说，待有一天，业障消除，正果得结，她便可踏过忘川河，进入轮回门，重生为人。
可是……
何为业障?又何为正果?
重生为人又如何?
任你是九天诸佛，还是八荒众神，亦或是这冥界的孤鬼游魂，谁都逃不过三界六道的法轮，更遑论那微如蝼蚁的凡人。
生而为人，世世受轮回之苦，即便这一世将执念忘却，将爱恨泯灭，待踏过忘川河，执念依旧，尘怨依旧，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桦桑伏在床头上，看着手腕上的血顺着衣襟流下，在床铺上熏染出一片骇人的暗红。她的神智已经渐渐恍惚，伤口传来的炽热感仿佛是对这世界最后的温存，朦胧中，她似乎看见那夜夜徘徊在梦中的身影，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走到她身前，牵起她的手……
抱歉，阎生，我终究……还是放不下你。
泪水自眼角滑落，一滴一滴，砸碎了她对这个尘世所有的依恋，那个叫阎生的人，成了她最后的不舍与执着。
当桦桑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雾蒙蒙，没有人烟，没有数木，没有山峦，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太阳光都照射不进来。
她抬起手腕，那被碎瓷片割开的伤口处此时被一片光滑遮下，只余一条淡淡的红色，她伸出手指摸了摸，没有疤痕，也没有……脉搏。
这就是冥界吗？
她抬眼继续打量着四周，只见在她前方有一处的雾气正慢慢散去，像是有感应一般，那后面的浓雾也在逐渐散开，不一会儿，就在那一望无边的雾海之中形成了一条无形的路。
仿佛受到指引一般，她提起脚朝那条路走去，说是走，却更像是飘，就像话本子里的那些懂得轻功的人一样。
穿过雾海，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河，一条如同装进了万千星辰的河，河上有一叶小舟，舟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色的衣衫，外着一件灰白色的轻裘，一头黑发自轻裘后随风飘拂。
桦桑朝那人走去。待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人素肤凝脂，臻首娥眉，站在那孤舟之上，竟给人一种绝世而独立的感觉。
她双手交叠于前，似是专门在此等候桦桑的到来。
桦桑收回在那人身上的视线，打算回过头瞧真切方才走过的地方，然而在她的身后，那本来溢满一片浓雾的地方此时已被宛若星辰的河海代替，此时的她，竟像是站立在这河海上一般。
她存着满心的讶异，待再次将视线拉回来的瞬间，已经站在了舟辑之上，与方才离她尚有数尺之远的女子相对而立。
“你……”
那人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并未露出任何惊讶之色。“不用紧张，这是天河，亡者之魂由此处进入冥界，我在此候你，助你渡过忘川神河，进入轮回门。”
在那人说话的瞬间，脚下的舟辑开始朝前驶去。
闻言，桦桑松了一口气，原是来送她进入轮回的人，“这里，不是冥界吗？”
“此处非是冥界，待舟辑出了天河，方才进入冥界。”那人回答。
桦桑朝左右看了看，寻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地儿坐了下去，“我以为，来接我的人，会是人间话本子里的那些黑白无常，或者是牛头马面，不曾想竟是这样一位可人儿。”
那人对桦桑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没有感到过多的意外，她笑着回道：“黑白无常或许存在过吧，只是岁月更迭太久，已经渐渐被遗忘了。现在还剩下的，便只有摆渡人了。”
桦桑听出了她话里的一丝沧桑与无奈，心里不自觉沉重了些，当初阎生毅然离去，她心心念念了他那么多年，但却无法肯定他的心里是否还记着她。
那人见她忽然沉默，也没再继续说话。
良久，桦桑才抬起头，问道：“你，可有名字？”
那人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那么问，又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桦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一改方才的稍显迷茫的神情，笑着回道：“有。”
“念回，我的名字。”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起她的名字了，这数百年来，经她摆渡的魂灵已经数不清，却从未有一人问过她所唤为何。
“念回，念君不可回。竟是个如此伤感的名字。”桦桑失笑道。
“念君……不可回。”念回仔细咀嚼了这几个字，“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理解。”
念君……不可回。
她曾见过的，在那些不肯入轮回的魂灵身上，在他们紧握着不肯忘却的前尘旧梦里，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但是这些让他们放弃轮回，放弃重生，不惜与三界的法轮抗衡的东西，却是在她的回忆当中从未出现过的。在这只有黑暗和冰冷的阴司冥界中，她心之所系，却不过那为她取名为“念回”的一人而已。
“念回，你成为摆渡人，已经很久了吗？”
在她晃神间，那方才询问她名字的人问道。
她偏过头，看着周围逐渐隐去的光线和天河中开始消失的星辰，任她在这天河之上摆渡了不知多少次，依旧无法习惯这星河过后无尽的黑暗。她依稀记得，星辰的背后，本该是耀眼的光亮。
“不记得了，自我生出神识有了记忆以来，就已经开始漂泊在忘川河间了。”她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人，“这里不似人间，没有春夏秋冬，没有斗转星移，只有曼陀罗和曼珠沙华循环往复的花开花谢，时间对这里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闻言，桦桑垂下眼，“亡者之魂，能在冥界停留多久？”
念回：“曼陀罗的一个花期，照人间的说法，便是七日。”
“七日……”桦桑抬起头，望着眼前依旧一绝如尘的女子，压下心里杂乱无章的思绪，问道，“若是七日之后还未入轮回呢？”
似是被那带着满腔的期盼与悲痛的目光灼到，念回不自觉顿了一下。
她伸手捻了捻随风飘荡的衣裘，回道：“上苍怜悯世人深受轮回之苦，便多给了魂灵七日，来感伤前尘，放下前尘。但若七日之期一到，还不肯离去的人就会被施以雷刑，未灰飞烟灭者，从此结下业果，沦为摆渡人。待百年，千年，或者更久以后，业障消除，正果得结，便再入得轮回。”
雷刑……灰飞烟灭……业果……摆渡人……百年、千年……
桦桑拢了拢衣服，她忽然觉得很冷，那渗进骨子里的寒意夹杂着回荡在耳畔的念回的话，几乎将她压在喉咙的酸涩给冻了彻底。
“怎么……会这么冷？”她偏过头发现，周围已经笼罩在了一层浓重的黑暗当中。
“这里是天河的尽头。”念回看了一眼周围，“此处靠近冥界，阴气丛生，你没有法力傍身，抵抗不了这如浓雾般的阴气，自然会觉得冷。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话音刚落，眼前就出现了些许光亮，说是光亮，却更像是人间的月光一样，清冷而皎洁。
小舟的速度在逐渐减慢，周围的寒意也在渐渐散去。
“到了。”小舟随着念回的话音停在了岸边，“这里，便是冥界了。”
两人下了舟辑，桦桑在念回的引领下，朝冥界深处走去。
身后的小舟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周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曼陀罗和曼珠沙华，那从花朵上折射出来的骇人的黑色与红色在这阴冷的地界交织成一种妖异的和谐。
“我来此，原是为寻一个人。”
待穿过花海，桦桑放慢脚步，朝走在她前方的身影说道。
闻言，念回并没有回头，但是却停了下来。对于桦桑突然来的这么一句话，她并不意外，就在方才她问魂灵可在冥界停留多久的时候，她就预感到此行大约不会顺利。
况且作为摆渡人和魂灵，对于桦桑的一切，早在两人相见之前，她就已经在生死册上看到了，求不得，放不下。
桦桑停在她的身旁，抬眼问道：“我的前世，你是知晓的吧？”
念回：“自然是知道的。”
十多年前的人间，尚处战乱，与很多深受战争之苦的人一样，桦桑在年幼时就与爹娘失散，尚不足五岁的她，本应该早在战乱中死去，可她却被一人所救，那人带她逃离灾难，将她抚养长大，原以为两人会从此相依为命下去，那人却在她及笄之后离去，消失不见。
那人是谁，命轮如何，尘缘如何，生死册上并无任何记载。
古往今来，不会出现在生死册上的，不是诸神，便是这冥界的万鬼孤魂和被执念所囚的摆渡人了，当然，还有同为上古神祇的忘川河神、孟婆，以及那掌管整个冥界的阴司冥主。
“那个人，我找了他三年……”桦桑低下头，没让念回看见她发红的眼眶，“一个得道高僧告诉我，他并非凡世之人，他，来自冥间。”
所以她舍了性命只为来此寻他，甚至不去想那高僧的话是否属实，不去想若是那人不在冥界她又该何去何从。
念回没有问，她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却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薄如蝉翼的衣衫。“你可知，在这冥界中，能不受束缚的穿梭于两界的人，不是忘川河神，就只有阴司冥主了。”
桦桑抬起头，带着惊异和凄切的目光落在念回身上，转而又不知如何安放般的离开看着周遭世界，即便只是一介凡人，也知道那河神与冥主是怎样的存在。她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会才又说道：“我只是……想见见他。念回，你能……帮帮我吗？”
念回没有说话，她避开了桦桑那饱含希冀和期盼的目光，提起脚继续向前走去。
她忽然觉得心里颤得厉害。作为摆渡人，只要不触犯禁忌，要助桦桑见一面心中所念之人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她要见的那个人，那个让她不惜舍了性命的人……
河神千万年来心系孟婆，万不会再与凡人生情，那么，就只有冥主了。
确切地说……就只有阎生了。
某些陌生而异样的情绪开始渐渐蔓延，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像是被狠狠向上提起，脚下是锋利的尖仞，一不小心，就会鲜血四溅，痛入骨髓。
桦桑见念回没有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抬脚跟上去。
念回走得很快，后面的人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这大概是她数百年来第一次想弃自己的魂灵于不顾了。
不知走了多久，念回才堪堪停下。
她们站在一颗长满了红色叶子的大树下，周围的景色与刚入冥界时已经完全不同，空中漂浮着一排排的宫殿楼宇，极尽的华丽中透着阴森。
在她们前方不远处是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暗河，河上雾气腾腾，河岸旁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碑上刻着三个大字：忘川河。
渡过忘川，前尘旧梦，皆化为一场虚无。
桦桑将落在忘川河上的视线收回来，转而投到眼前的女子身上。
她以为，即便不帮她，也会给足她七日的时间……
她以为，她至少能明白……
就在她准备后退逃离此处时，那背对她的人忽然转过头来，带着不明的情绪，对她说道：“你知道吗？很多来到这忘川河畔的人，都会挣扎，会反抗，因为踏过了忘川，他们和前世的一切，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那些个对于自己来说刻骨铭心的爱恨和生死，运气好的，便会有人替你记着，运气不好的，最后只能自己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虚无。”
说完，念回自嘲地笑了笑，她首先是摆渡人啊……今日若是真的随了自己的心，来日，她真的能坦然的面对自己，面对阎生吗？
她看着眼前的姑娘。究竟是怎样的情，才值得她如此……
念回闭上眼，用力抬起略显颤抖的双手，口中默念法诀，一瞬间，于胸前交叠的双手便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待光芒散去，她睁开眼，摊开手掌接住了从旁边大树上缓缓掉落的红色叶子。
她拿着叶子走到桦桑身前，然后伸出手指，点在其眉心上，只见一丝光线由她的指尖带出，与那红色的叶子合二为一。
她稳了稳心神，对着一脸惊疑的桦桑说道：“我抽出了一点你对那人的记忆，将其附在这神树扶桑的叶子上。若是……”
她压下心里的苦涩，继续说道：“若是那人真在冥界，它会指引你找到他。”
闻言，桦桑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方才忍回去的眼泪险些又要喷涌而出。还好，还好……
“谢谢！”
话音未甫，那扶桑树的叶子便化成了一道耀眼的白光，围在了两人身旁。随后，两人的身影便随着那白光一起消失在了扶桑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