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彩云归处 (6)
聂明远的儿子阳荣小小年纪也受了他父亲的连累。白天在村里小学和村里的孩子们一块读书,夜晚回到那个牛棚改建的家里还要诵读到深夜。他们父子房里透出的微弱亮光,在那些孤苦寒冷的夜晚给了村民们无尽的遐思。
大伙们搞不清他们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他们就是因为读书多才遭殃的嘛,怎么还不悔改,还在读书呢?聂家人的事情向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弄得清楚,更别说还是被隔离着的。
聂明远并没有因为劳动改造受到大伙儿的歧视。特别是阳荣特别受到村里孩子们的待见。他见多识广,没过多久就成了村里孩子群的核心。他说话急促,思维活跃,点子多,大事临头时敢拿主意,课余时间一直是孩子们追捧的对象。
他的母亲林瑶被当成资本家的臭小姐下放到别的地方去劳教了。他同父异母的大哥聂宏志被发配去黑龙江农场插队;二哥聂远征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锻炼。他们一家人四分五裂在好几个地方,那恐怕是他们家最黑暗最痛苦的岁月了。好在龙树村的村民们并没有嫌弃他们父子。
每天傍晚总有孩子来找阳荣玩耍,带来家里的水果和山货和他分享,听他说外面世界的奇谈怪论,也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岁月就这样静静地在贫困和压抑中度过。
阳荣的父亲聂明远在这时是很少说话的,他静静地坐在墙角吞吐着自己炮制的水烟,和当地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一点传说中的英雄模样都没有,看上去甚至还有些猥琐。他是虎落平阳了,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阳荣的学习成绩和传说中的他爸爸小时候一样的好,他是老师喜欢的好学生,不时地得着老师们的关爱。语文老师的女儿周红雨对他好得都让大伙儿嫉妒。谁让人家阳荣长得好,学习也好的呢,优秀的人啥时候都在人群里招人待见,那是不争的事实啊。
阳荣长得像他母亲白净透着灵气,但他的身材比一般孩子壮实得多。他每天跟着他父亲习得一套咏春拳,挥舞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引得小伙伴们的阵阵喝彩,不过他轻易是不外露的,他说武术是用来强身健体的,不是用来卖弄的,小伙伴们听不太懂他的这套理论。大家只顾玩着开心就好。
阳荣的爸爸聂明远农忙的时候和大伙们一块下地干活。插秧、割稻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人家是革命的战火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只是什么都不表现在脸上罢了。
老支书五十多岁了,他是龙树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按政策对待聂明远,暗地里尽量照顾着他,能少受些累就少受些累。谁都知道他是“醇夫人”的宝贝儿子,是龙树村的大英雄啊,他要保护他,虎倒可不能倒威风啊,这个理老支书是懂的。何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人家以后会是啥样,这都不好说,老支书心里装着他自己的算盘呢。可是这一切都没有逃出一个人的眼睛。
村里有个瘌痢头,外号“赖头王”,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的家伙。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凭着敢打敢冲,快快地就爬到了村里“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上。
他自小丧父,一个瞎眼的母亲根本管不了他,偷鸡摸狗的勾当没有少做过。爬寡妇的墙头,打村委们的小报告更是他的拿手好戏。阳荣爸爸被老支书照顾的事,很快就被“赖头王”捅到上级耳朵里了。
有一天,拂晓的晨雾还没有散尽,一辆草绿色军车就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一群荷枪实弹的民兵跳下车,直奔牛棚而去。大家知道,聂家的人又要遭罪了。
果然不出所料,半小时以后,在老榕树底下,已经搭起了一个临时会场。七里八乡的村民被每个村的干部带队也赶了过来,他们是要对聂明远来一次大的批斗啊。
两万多人的批斗大会进行了整整的四个多小时。日头偏西的时候,饥肠辘辘的社员们才散去。聂明远被架在一个五六米高的竹子搭的高台上,身体被麻绳五花大绑在木架上。下面不明真相的群众被几个跳梁小丑煽动得群情激奋。有的带头控诉地主的罪恶,有的冲上台挥舞着拳头要送聂明远上西天,场面一度差点失控。“赖头王”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桶冰水,对着聂明远兜头浇下。聂明远一度昏厥过去,又被强行弄醒,一群发了疯的农民肆无忌惮地挥洒着人性的野蛮与残暴。
太阳下山了。龙树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疲惫不堪的村民把奄奄一息的聂明远抬回牛棚,扔在简陋的竹床上就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