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与文学的故事之二:初试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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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谈论死亡,正是希望能借着先哲的思想智慧,驱散这一团在世人看来挥之不去的黑暗,来看一看不受死亡困扰的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光彩照人,充满力量。
01
刚报到完毕,我便知道,飞蛾扑火,我来错医院了。
那个北方小城,每逢秋天,黄沙弥漫,树叶凋零,有种骨子里散发出的凄凉,这使新来的护士们感到了最初的迷惘。
这座部队医院病号很多,除了军人之外,当地的老百姓也喜欢前来看病。
在那个北方小城的周围,分布着广阔的农田。
当地农民的习俗是土炕连着灶,每到冬天,烧伤的婴儿一个接着一个被送进医院,他们的命运有两种结局,治疗好出院的孩子,身体上会终生带着明显的烧伤瘢痕,烧伤严重的就死在了医院里。
在烧伤婴儿的头皮上扎针输液成了我们这些新护士最痛苦的事情。
我想起值夜班可以避免输液,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可以读书,便向护士长提出了申请。
老护士们都已经灯油耗尽,正需要新人来补位,护士长自然乐意,于是从那时起,我成了真正的夜猫子。
只要是我独自一人的时刻,平时被压抑着的文人情怀就冒出来了。夜晚像黑颜色入侵,如同墨汁灌进瓶子,随着墨汁的灌入,我的灵魂开始自由飞翔。那时的夜空比现在透明很多,月光更有穿透力,星星也比如今繁密、璀璨。
当时最爱的女作家有三毛,席慕蓉,王安忆和严歌苓。我在本子上记录下她们的金句,一遍遍咀嚼,沉浸其中。
突然一声惨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我在锥心的惊悸中醒来,冲出休息室,走廊里已经探出很多头来,若干双眼睛齐刷刷闪着问号,有人说,四号病房的胰腺癌患者自杀了。
四号病房的年轻汉子就这样把自己了断了,他不想让家里继续出钱治病,上个周末,他对媳妇说,把钱留着给孩子上学吧!年轻的媳妇点头如捣蒜,两行清泪蜿蜒而下,他没有多说,但夫妻俩彼此心照不宣。
他在深夜把自己吊死在床头,这给前夜的护士惹了大麻烦,可怜的小兰刚把杜冷丁注射完毕,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病人都会飘飘欲仙地迅速睡去。
但是,这天晚上年轻汉子很清楚,当他明天醒来,更剧烈的疼痛将会再次袭来,他不能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下,花光家里的积蓄,最重要的是,他的病已经没有治好的希望。
毁掉他的,不是癌症,而是绝望。
没有人知道年轻的汉子花了多大的力气把自己吊死在床头的,旁边的病人半夜起来方便,看到他的舌头伸出很长,吓出一声惨叫,惊醒了整个科室。
他的枕头边留下一本《西藏生死书》,红色的封面在洁白的病房里显得格外醒目,宛如一个惊叹号,媳妇哭着给丈夫穿衣,那本书掉在了地上,无人理会。
他吞药前想了什么?那本书使他解脱了吗?无人知晓。
凌晨四时,我推着年轻汉子的遗体走在通往太平间的小路上,小路两边几尺高的蒿草随风摆动着,他的媳妇开始哭嚎,她的头发散乱,哭声在深夜被传得很远,宛如母狼失去了狼崽般凌冽揪心。
我开始恐惧,感觉一个沉重的压迫高悬在头顶,空旷寂静的深夜里它的分量陡增。我想死亡这件事呆在那么高的位置,只有一个目的:有朝一日坍塌下来,将一切砸得粉碎。
紧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02
那天很美,晚霞似一把通天大火在天幕上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大地。流云飞动,风起云涌,像决堤的大河滚滚奔腾。
就在这个美丽诡异的黄昏,我们科的两个年轻人走进山里,吞药自尽了,女孩22岁,男孩19岁。
女孩不美但是清秀可爱,眼神清澈,有着纯正的蒙古人的性格,是那种每个人见了都会喜欢的类型。
男孩是个战士,入伍第二年,也是少数民族,在我们国土的最北端,有一群打猎为生的人叫鄂伦春族。
鄂伦春男孩多多很帅,长得像极了韩庚, 脸部线条柔美,总是爱脸红,我们管他叫“鄂伦春少女”。他也并不反对,安静地笑,十分美好。
食堂里漂浮着饭菜的味道,一闻就是大锅饭,云儿和多多一起打了饭,然后,云儿从包里掏出一个猪蹄,一掰两半,放在多多和自己的饭盒里,动作熟练,十分默契。
多多初到时,云儿负责带他,一起上班一起下班,虽然院里规定战士是不可以谈恋爱的,但初恋的美好加上少数民族的真诚,一切还是发生了。
怦然心动发生在值夜班的时候,夜深人静更容易吐露心声,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忧伤就这样被彼此分享了。
多多值夜班,云儿就会到科里来,带着啤酒和零食,俩人也不说话,坐在护办室里,一边吃,一边彼此凝视。世上很多事情,我们无法从它寂静的表象上猜测到暗涌。
出事前的一个晚上,有人听到云儿说:“总有一天,我会摆脱父亲的束缚,去更远的地方,找到我的自由。”
几天后,我们听到了噩耗。品性优良的两个年轻人在大青山幽幽的山洞里,互相拥抱着,永远地离开了,没有遗嘱,穿戴整齐。
阴暗的光线下,护士长几乎没有认出云儿。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扎成小辫子,发稍缀着紫色的珠子,一向朴素的她此时竟涂了淡红色的唇膏。
这件事成为一个谜团,有人说,云儿的父亲不同意他俩在一起,另有人说,云儿的父亲要再婚了,云儿的弟弟将会有个后妈,云儿哀求父亲,不要急着结婚,等弟弟考了大学,但父亲拒绝了。
我想起云儿曾对我提起过他的父亲,她非常爱他,母亲走得早,在她心里,父亲就是一切!
没有遗嘱,需要排除他杀的可能,尸体解剖,云儿的肚里竟然有一个婴儿。
法医说,云儿是先走的,她走后很长时间那男孩才走了,他犹豫了吗?那个时刻他在想什么?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啊。
云儿怀着婴儿毅然决然地走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成为我心里的潮水,激荡的,汹涌的,带给我初涉人世的痛。那是我对死亡的最初感受。
云儿和多多离开后,我患上了奇怪的失眠症。月圆之夜我无法安静下来,星空灿烂的时候更是如此。我越是拼命数羊越是得到一个暗示,夜晚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安息了,有一些危险正在靠近,另一些东西反倒更活跃了。
问题纷至沓来,迟迟无解,找来哲学大师的书,歌德和庄子教给我怎样透过这段看似浓密阴沉的乌云,看到一个银光闪闪的生命。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挥笔写下云儿的故事,感觉堵着的胸口顿时轻松了不少。写作真的是拯救自己的方式。
我从来没有那么充满激情,思如泉涌,年轻的我感觉到灵魂出窍般的喜悦,以前呆板、枯燥、互不相关的方块字在我眼里就像我们床上叠的豆腐块,现在它们一个个鲜活了,争先恐后,纷至沓来,任我摆布。
几天之后,我突发奇想地寄出了这篇文章,竟然收到了20元的稿费。
真是没见过稿费啊!手里攥着二十元汇款单仿佛抓住了全世界,我晕乎乎的进入一种恍惚状。
夜晚降临,我的心里装着世界,感受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豪迈激情。白天到来,我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不使别人看出我心情的激荡,如同一个醉酒的人更坚定地提醒自己保持理智。
03
挣扎在黑白颠倒的日子里,夏天到了,午后经常电闪雷鸣,骤然降下瓢泼大雨。
改革开放这些年来,国门敞开,人心激荡,每个生命都开始跃跃欲试,不奋斗,很快就会被甩出几十条街。压力使人纠结,纠结产生痛苦。
原来精神和肉体这两大痛苦渗透在每个角落里,医院里充满了肉体痛苦的病人,我们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却无能为力,而精神痛苦的人似乎更多,像一股黑色的雾霾正在社会上四处蔓延。
鲁迅就这样拿起了笔,他坚定地认为,比拯救身体上的病痛更加重要是拯救人们的灵魂,冥冥之中,鲁迅正在向我招手。
这一招手更加了得,我的失眠日益严重了。白天,我睡不着,夜晚上班,宛如顶着一口大锅,头痛欲裂,有时为了不使自己出差错,使劲睁眼睁得眼眶都疼了。
那二十元稿费寄到科里时,细心的护士长发现了我的爱好,鼓动我代表医院参加军区的演讲比赛。我对此不感兴趣,一心想逃离现实,躲在书里。
护士长见我不为所动,悄悄跑来说了很多罗圈话,话说了一大堆,主题却是明确的: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出现在空旷的操场上大声练习,反复背诵,抑扬顿挫,饱含激情,夏日回旋的热风把我的裙子吹得鼓鼓的,清脆的声音在四处回响。
青春的荷尔蒙激荡,甜酸苦辣的感悟挤满胸膛,它们需要一个突破口得到宣泄。在这种情况下,我越战越勇,一路下来,进入了决赛,最后竟然拿了冠军,因为给医院争了光,院长给我记了三等功。
得奖那一刻,我站在台上,荧光灯啪啪闪烁,首长上来颁奖时,我举手敬礼,但用力过猛,打飞了大沿帽,引得台下一片笑声……
自此,我知道,每个人的体内都有另一个我们不能小看的自己。一番努力得到了回报,我在人前似乎塑起了一个形象,这形象连我自己都为之惊讶和着迷。
得奖并没有减轻我对死亡的恐惧和思考,反而令我感觉到生命的短促和脆弱,怎么渡过每一天才会无愧无悔,成了那个时期最重要的问题。
那个女兵,既纯洁又脆弱,怀着一点点小资,哪里想到,这演讲比赛仿佛一个蝴蝶效应,后来一系列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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