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梦
李卫才一直想做一笔大买卖,赚一大桶钱。自打他幼年能听懂的话时,李卫才的爹李政明就老是叼着半根烟,蹲在门口看着李卫才玩泥捉虫,口里念叨着:
“才宝儿,咱长大去做买卖听到没?要做好买卖大买卖,赚大钱,帮着咱家祖上三代,清了这最后一口淤气。”
“撒叫麦麦?(啥叫买卖)”
小卫才抹一脸脏泥,口齿不清地问道。
“买卖是让你能住着白屋子,吃肥肉喝热茶,抽大烟的好东西。”
“哦......”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不关心,继续手上的捏泥巴的伟大事业去了。
而这时,稀草房檐下那个皮肤黝黑中年男人总会腹部猛的一瘪,勒出柴瘦的肋骨,接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趁着味儿还没散再吞回来。他眼眶深陷,箍住一双浑浊忧郁的眼睛,烟抽完时更像是蒙上了一片灰似的落寞黯然。接着,那烧黑了滤嘴的烟屁股就会被狠按到地上,扭上几圈,直到最后一粒火星子逝去。然后,他爹就搓了把小卫才的头,挑起担子,下山去了。
李卫才这时就会拾起那地上的烟头,凑到鼻子下嗅来嗅去。这是爹每次从镇上集市上带回来的,逢年过节多的时候能装满一斗笠的尖头,少的时候几根都难见着。奇怪的是,这些叫“烟”的东西,总是各不相同的,有的半截长有的拇指盖短,有的折成一个数字小7,那烟头前总是黑黑的,而且爹两口就能抽完。
他鼻尖微微翕动,像狗一样捕捉上面沾的味道,那是爹的口水臭味混烟叶子味,里面还有股淡淡的说不上来的味道。李卫才小时候最喜欢闻这个,因为他知道,每当日色褪下山头,归家的飞鸟在墨洗的深林里尽绝,烟上最后一丝味道消失殆尽,爹就会挂着担子,站在家前林子里的路口对他招手。
然后他就像变魔术似的,从摘下的斗笠里翻出或是半块麦芽糖,或是一只草蚂蚱,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用他那双干枯温暖的大手摸摸自己的头,然后父子俩手牵着手,一起走回家的门口。
那样的夜晚,空气总是湿润清新,月光像浸了水似的柔情,回到家,母亲早已备好了简单粗陋的热饭热菜,三人就围坐着一张老旧的矮桌,吃得咂巴作响,津津有味。少得可怜的食物虽填不饱空虚的胃,但在那些日子里,小卫才的心里总是一种暖烘烘的,被太阳晒过的感觉。
“嘿,嘿!李叔,醒醒,到了!”
同乡的阿饼一巴掌把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李卫才拍醒。
“...额.....额嗯!”
李卫才猛地从梦中惊醒,摇摇脑袋,对上面前阿饼的脸。
“噢噢,到了是吧。”
李卫才很快反应过来,他先是悄悄摸了下裤兜里的钱,接着才对阿饼点头笑道:“谢了啊!”
“没事,都是一个村的,应该的应该的。”
阿饼帮李卫才放下三轮车尾的拦板。他利索地挑起空了的篓子,跳下车,往回家的方向去了。
今天生意还不错,带下山去的山货全都卖光了,李卫才算是小赚了一笔。不过也多亏了山下旅游小镇的兴旺,来旅游的傻大款最喜欢囤这种山上出的所谓的“奇珍野货”。
“这蜂蜜怎么卖?”
游客指着一盒带巢的蜜,是网上批发来的,6.6一盒。
“哎你真是眼光好,这可是深山野生蜂蜜,咱们自己熏蜂采的,可以带巢一起吃,纯天然营养好,排毒养颜,润胃通便,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吃,只要50块一盒,错过了下次你再来估计就没有了。”
“这蜂蜜颜色怎么一点都不深,太干净了吧?”
“山里环境好,蜜蜂也吃得好啊!颜色自然透亮!”
“...额行.....那把这几盒都给我装起来吧。”
“好咧!那我说,你今天可真是捡到大便宜了!”
李卫才一边献笑一边麻溜地装。
今天来旅游的人格外得多,听说是这里出了一个叫什么“网红打卡地”,反正去的时候满满的篓子里装的什么蜂蜜、山枣、菌菇干草药、木梳桃剑一堆批发货竟然全都卖出去了。买卖做得好,赚了钱,李卫才心里就高兴,高兴,挑空担的步子就越轻快。
他一直都想做成大买卖,缺的不是倒心眼儿啥的,就是没有足够多的本金。做了几年买卖,他总算是攒了一小笔钱,不算少也不算多,但总归是可以带领全家人逃离这个穷得扒树啃的深山,到镇上去住,那时候再开家小店,做更大点儿的生意。
可这股子高兴的劲还没持续多久,就很快破碎得片甲不留。
还没进村,就有人在路头上唤他,语气急迫。
“老李,你赶快回家看看!不好啦!”
还没推开家门,李卫才那加速鼓点般跳动的心脏,便狠狠停拍了,开门,是一声爆裂。
妻子坐在贫寒的家里扯着嗓子在哭,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响彻房顶。
各种最糟糕的想法在这一刻都空了,没了。
因为只有更坏,没有最坏。
儿子李乐乐躺在床上,头发还是湿的,就像是秋天里打了霜的冬瓜,皮肤青灰,眼睛紧闭,一动不动。
李卫才脑袋一阵发嗡,他走上前去,伸出手掌,覆在了儿子的额头上。手被激的猛地缩回,僵在空中,微微颤抖。好冷,在这炎热的大夏天里竟然刺到了他的手。
耳膜一阵裂痛,妻子的哭声好像渐渐小下去了,李卫才浑身冰冷僵硬起来,和儿子一样,他觉得自己也突然没了生机。一路上心里汹涌的潮水被平息冻结,仿佛瞬移到了另一个遗失温度的国度,终日是寒月长悬,飘漫天的飞雪。
他忽的觉得自己也应该躺在这张床上,在儿子身边,十指一寸寸用力地将儿子身上皱巴巴的难看皮肤捋平,然后闻着表面的水腥血腥味散尽,等窗子再次亮敞起来。
这时不牢固的床板会咯吱作响,湿濡的床单早已被体温烘干,然后儿子会悠悠醒来,睁开眼大喊一声。
“爸爸!”
那他一定会俯身亲亲儿子的眉心,翻下床,帮他捻好被子。如果时间允许,他肯定还会再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爷爷的故事。
但是他和儿子,谁都没有先动,就这么固执地对峙了一天一夜。直到李卫才率先认输,他脱力地用膝盖磕地,悲恸大哭。
听说,儿子是想爸爸了,自己偷跑下山被路上的车撞翻出护栏,掉下河里淹死的。山里头哪来那么多车,大都是游客的,那些李卫才视为摇钱树的游客。山路刚修完,没监控,靠的是目击者,可那肇事的车牌号的半点影子都没留下,就一脚油门逃得无影无踪。
李卫才听目击者村民七嘴八舌地讲完这些,他觉得自己好像溺水了,口袋里发烫的钱飘出,变成四面八方游来青筋毕露的鬼手,蜂拥着上前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索命似地将他拖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地狱,一米又一米……
儿子的白事办得很隆重,村里人全都来了,有真惋惜来哀吊的,也有厚着脸皮来蹭饭的。
李卫才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心像是变成一块坚不可摧磐石。把之前赚的钱都花完了他竟然也毫无感觉,看着儿子的坟坑被一点点的填上,李卫才感觉自己心底有什么洞隙,越开越大。
儿子的坟葬在山外,他这短暂的一生被困在大山,李卫才希望他以后,能远离深山,见见外面广阔的世界。
送葬结束,回山的路上,李卫才去了一趟父亲的坟,在山顶一棵郁郁葱葱的柏树下。父亲是遇上泥石流死的,连尸体都寻不到,只能修一个简陋的衣冠冢。
他是为了还自己偷的米粮店老板的五块钱才下山的,不料回来的时候遇上了暴风雨,噩耗传回家的时候母亲饭刚做好,自己还捂着被打肿的左脸哭跪在地上一无所知。
李卫才听父亲提起过,自己家在祖爷爷那代是上海有名的慈善富商,建国后到爷爷代,家产就充了公,爷爷当了红色资本家,虽说不像以前富得流油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境也不差,还小的父亲倒也是享了几年少爷日子。
但坏就坏在,父亲有一个不学无术,好赌成性的哥哥,继把爷爷气死后,就像一个害虫,一点点地把家产蛀噬掏空,直到败得个精光,一个子也不剩。后来,哥哥就被赌场的人意外打死了,那时的父亲还只有十岁,心力憔悴的奶奶带着父亲漂泊了五年,两人相依为命,接着就到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这时城里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
奶奶就带着父亲逃荒,到了现在的这座南方大山里,没过多久,奶奶也去世了。父亲贫苦了大半辈子,最想的就是钱,就是以前家里经商的辉煌日子,他说:“有了钱,我和母亲就不用和他过这糟践日子了。”
但是李卫才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偷了钱却被罚跪。
小卫才倔强地仰起头,对他吼“你不是最想要钱吗!我给你弄来了你还打我,凭什么!”的时候,印象中那个总是忧郁的父亲愣了一下,接下来是怒极的一响亮耳光,“啪”的一声堪堪把他的脸打歪过去。
后面父亲说了什么卫才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那是父亲生前和他说的最后的话,那天晚上,他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钱,钱,钱。都是钱,为了钱,自己已经害死了父亲和儿子,都是因为没有钱,他李卫才才离不开这禁锢了他四十七年的深山野林!就是没有钱!他才和妻儿过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穷酸日子!才让儿子连死了都一餐好肉好饭没吃过!他妈的没有钱!当年母亲得病才会救不了活活痛死!!
人是孙子钱是爷,他李卫才就充了这窝囊孙子!
这之后,李卫才非但没有消沉,也许是怀着某种不明原因的报复心理,他发觉小时候在心里埋下的那颗渴望金钱的种子,居然很快发了芽,又疯了似的抽条壮大,锋锐的枝叶一厘一厘地嵌刺入脊梁骨髓,和他融为一体。就像一个汲取人生命力的妖魔,让他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是形销骨立,蛊惑操控着他没日没夜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才能做一笔大买卖,去赚取那唾弃可恨的钱!
天佑诚愿,很快机会就自己来了。
有一个旅游房产业的富商看中了他们这片好地方,准备建一个森林氧吧避暑别墅度假区,考察之后,招标选了隔壁“云溪村”,山明水秀果树多,风景好,征地的村户一人给八十五万拆迁费,这明摆着捡大便宜的事,邻村很爽快地答应了。
本来都谈得好好的,到推土机进村的那天,“云溪村”村民却突然都跟中了邪一样,全堵在村路门口不让工人进。
“你们这又是闹哪一出?”
度假山庄的项目负责人来了,满脸头痛地看着路口乌乌泱泱举着横幅,拦着路障,手持大大小小武器的村民。
横幅上歪歪扭扭写着八个血红大字:“村在我在,村亡我亡!”
“我们不卖了!”
一个举着木牌的村民激愤地喊道:“我们这可是百年古村,祖祖辈辈生养的地方,怎么能说卖就卖!”
“可是你们之前都答应好了呀,每家每户都签了字的!”项目负责人满头大汗。
“八十多万点破钱就想拆我们村,你们打发谁呢!”
一个中年妇女没忍住,率先开了这个口。
紧接着,村民就跟着此起彼伏地喊道。
“对啊!这点钱,当我们是臭要饭的呢!”
“反正我们不会接受的,你们今天别想把车开进来!”
“要拆村就从我身上碾过去,敢来你们就来,我倒要看看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原来这才是正题,又是钱的问题。
负责人心里冷笑,他一抹脸上的汗,直截了当道。
“你们要多少钱?”
村民们像是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先是羞恼了一下:“谁说是为了钱,你个穿西装的小白脸瞧不起谁呢!”
但很快还是憋不住,道出了今天的根本目的。
那个妇女伸出手比了个二,气焰嚣张,像是负责人他老娘似的。
“每家两百万,差一分钱都不行!”
她的唾沫星子飞到地上,负责人脚往后躲了躲,头疼地打了个电话,很快又挂了。他摇摇头,和同样面露为难的工程师互相看看,最后,撤了。
就这么僵持不下了半个月,忽然有一天,负责人又来了。他对横七竖八躺在路口用身体堵路的村民们说:“你们不用再堵了,如你们愿,我老板已经同意了。”
村民一个个都来了精神,蹦起来道:“真的,他同意了,每家两百万?”
“不是。”
负责人推推眼镜,笑了,他说。
“他同意——不拆你们村了。”
“我们和隔壁村子谈好了,一家八十八万一分也不少,今天推土车已经开进去了。“
“你们就好好守着村子吧!有机会可以来隔壁山庄玩玩。”
这个口中的隔壁村子,想都不用想,就是李卫才他们村。
李卫才坐在村长家里分账,他和村长谈好了,一家说给八十五万,剩下三万一共一百二十八户就是近四百多万,他和村长三七分,他三,村长七。
为啥呢?因为这大便宜是他李卫才给村里抢来的呀!其实说起来也不难,他李卫才不过就是挑个日子去镇上,往隔壁云溪村村长常去的那家早餐摊一坐,像是随口一提的和边上人聊道。
“哎你听说了吗?隔壁云溪村把村子卖了,每家才八十多万就答应了,你说他们村人是不是傻!”
“像这种搞旅游的都是人傻钱多的货色,花钱跟泼水一样,哗哗哗泼出去一点儿那是也不心疼,你问我怎么知道!我大姐家也是拆迁户嘛!本来那负责人说每家一百五十万,一分也不少,说得斩钉截铁。后来呢?还不是涨到了他娘的每家两百万!”
“怎么做到的?害!这还不简单,你叫一群人,最好是老的少的病的残的,往那门口一堵,不给钱就不让拆,要么你就弄死我,他开发商可不敢真搞出人命,麻烦得很,顶多吓唬吓唬,也就受受气,给一咬牙同意了呗。”
那在一旁捡着耳朵埋头嗦面的村长是越听越兴奋,越听越激动,听到后面,干脆不吃了,把筷子一拍,碗一撂,就撒脚丫子跑回去了。然后,李卫才就知道,这事成了。
云溪村的人后来当然来他们这儿闹过,可闹过一阵,也就筋疲力竭,偃旗息鼓了。这群倒霉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李卫才他们拿着钱,大摇大摆地离开,搬到县城里的红墙白面的漂亮房子里去住了。
但是李卫才没买大房子,他拿手上的两百多万,开了家旅店,一楼是餐厅和棋牌室,二楼三楼住人,吃饭喝酒和打牌都是不包在房费里的,要另算。
他知道来山脚下旅游的人都晚上会来旁边这个小县城歇脚,再加上小城里其他旅店不多,他位置又选得好,总之每天的生意是异常火爆。
他和妻子每天就早起贪黑,没日没夜地操劳挣钱。后来,等八年后李卫才真正再闲下来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地方最有钱的人:开了五家KTV会所,三家酒吧,两家酒店,城里还有好几家大餐馆。
而枕边睡着的人,也不再是那个熟悉的黄脸婆,而是一个个年轻又貌美的陌生面孔。
城里人尽皆知,他李卫才会做买卖,头脑好,做事果断,这些年来做了好多笔买卖都是被人们啧啧称奇的,除了羡慕就只剩下羡慕。
但李卫才心里却空落落的,他突然想到了父亲,他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做了好多大买卖,赚了好多桶钱,住着大白屋子,吃肥肉喝热茶,抽大烟。他想到了儿子,他也想带他去那个叫“海南”的地方旅游,晒晒太阳看看海,看看那里的金黄沙滩和大椰子树。
你说他应该满足了吧。但没有,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就像个无底洞,只会越陷越深。人就是这样,赚了一万想着两万,得了两万想着十万,有了二十万又渴望拥有百万,反正总是不满足,总是想要更多。也许是穷怕了,李卫才还想要更多更多数不完的钱,多得能塞满他房子,多到他永生永世,子子辈辈都花不完的钱。
他对钱对渴望没有一丝一毫地消减,反而比以往每一刻都愈加的强烈,心底欲望的树苗已经粗壮成了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用褐色扭曲的枝干,一点点的将李卫才吞噬包裹,隔绝光亮,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想到了自己那贫穷了一生的父亲,总是在谈钱和买卖,但是他从不狡猾从不奸诈,待人接物总是善良温厚,正是因为这样,他做生意才一次又一次的被别人欺骗坑宰,正是因为这样,直到他死了,家里留下的钱少得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就是因为老实本分没头脑,他才混得这般落魄潦倒。李卫才想,他绝对不能步了父亲愚蠢的后尘,他知道有许多买卖都很值钱。
而有两个东西的买卖,来钱最多。
李卫才开了一家私人会所,建得很豪华,雇用的服务员都是原来帮过他的村里人,工资开的比前台还高。
后来人们再很少看见他露面,听说他开了家公司,旗下几家会所门口的安保越来越严,没有会员资格的一般人连走近往里面瞅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关于李卫才的私下议论越来越多,有人说他看见好多豪车停在路边,走下来的人前些天好像在电视剧里见过;有人说夜深凌晨几点,会所的后门会下来一队穿着性感大胆的美女,扭着屁股跨上车消失不见;还有人的说法就更大胆了,“你们说,他……他妈的搞了这么多钱,谁不知道钱是不干净黑……”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旁边人就忙拿手将他嘴捂住。
“嘘。”
那人悄悄指了指前面商店买烟的两个一身肌肉的膘壮大汉,贴耳窃语道:“那是他的人……”
“别在背后说坏话,上次跟他作对的人,现在都消失好些天了……”
深根半夜来县城的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开着豪车直奔李卫才的会所。有富家公子来这里喝酒寻欢,纸醉金迷。也有穿着体面,长相端正的人来这里做地底下的交易。还有的人像具皮包骨的行尸走肉,进去前沉默清醒,出来后摇摇晃晃,兴奋异常。
那装修的金碧辉煌,霓虹闪烁的会所被这些魔幻斑雾笼罩,显得愈发神秘。县城本身就是一个灰色地带,既没有大城市繁荣的经济,同样也没有大城市维护安稳的秩序,许多见不得光的阴暗东西。在这里,就像潮湿避光角落里苔藓,会肆无忌惮地滋生,疯狂地蔓延生长。但苔泥堆积得太厚,藓孢延伸得太长,总会有被阳光灼烫的那一天。
李卫才知道,警察注意到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也知道,自己会所旁边,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穿着便衣假装来回晃悠,想要抓点什么确凿的证据。
最近会所里出的事比较多,一只“蝴蝶”跑了,被自己的人抓回来打了一顿,结果那年轻姑娘没撑过去,满脸血倒在厕所的地上,断气了。那“蝴蝶”是个大城市里退学来的高中女生,家里本身没什么背景,一穷二白还有个车祸脑瘫的爹,可问题出就出在,之前学校有一个喜欢她的男生,爹是公安的厅级干部,家里权力大得很。男孩悲痛欲绝,死抓着这件事不放。
于是,他们家也就注意到了边缘的县城里,有一个姓李的人,富得腰缠万贯,狂得无法无天。
他们行动得倒是很快,但碍于会所牵扯到不同人的利益很大,再加上销毁保密工作做得好,该有的东西烧了埋了,危险的人也被暗地里处理了,取证工作推进的很艰难。这就给李卫才留了时间准备。
大概两个月后,警察在外地找到了一个名叫阿饼的人,他说自己是李卫才同乡,在会所里上过班,手上有偷偷保留的证据。追查到了有力的证据,警察终于拿到逮捕令,开始行动了。
那是一个稀疏平常的上午,阳光明媚,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地歌唱。
李卫才藏身在外地一个宾馆最好的套房里,他把窗帘拉死,置身于黑暗之中,面对一台笔记本电脑,那亮光的屏幕上是待转账的红色界面,款项金额数后面的一串,长得显示屏快要装不下。
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角,宾馆周围隐蔽处布满了警察,对面楼上有个东西在发光,李卫才想,那应该是狙击手。
他回头看向宽敞空寂的幽暗房间 ,只有他自己一人。他们以为他会带人带枪逃亡,会很危险。笨,想多了。李卫才感觉好笑,他难耐地捂住肚子憋住不笑,憋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自顾自地摇摇头,擦掉眼泪,然后似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把窗帘拉上了。
楼下隐匿在树后的黑色吉普车里,一个年轻的女技术侦查员惊呼:“追踪到他的账户了,他正试图向外转账!”
“立即拦截!不能让他得逞!”
队长在对讲机里命令道。
“是!”
侦查员在电脑上飞快地敲打,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在按下拦截键的一瞬间,二楼的李卫才也点下了转账确定。两人的屏幕上的灰色圆圈转了几圈,然后其中一人的界面变绿了。
是李卫才的。他的电脑弹出一个绿色的小勾,和四个绿字“转账成功”的界面。然后,他关掉了电脑,起身走向了浴室。
浴室的地上洒满了无数张一百,厚厚的平铺在整个浴室,起起伏伏诡异的红像一片金钱的血色海洋,李卫才赤着脚,踏上了那片红。浴缸上还在哗哗地放着热水,太满已经溢出淌到地上,打湿了他的脚底,白瓷的椭圆形长缸边有一个平台,上面静静躺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瓶。
李卫才步履轻快从容,踩着被泡澡水浸湿的钱就像踏着殷红的玫瑰花瓣,仿佛他即将走向的不是毁灭,而是美好的新生。他伸出手,关掉了水龙头,躺了进去。被热水包裹住身体的一刻,李卫才长舒出一口气,温暖的浮感让人舒服的慰叹。
警察就在外面埋伏,他躺在浴缸里,心里居然什么想法也没有,既没有不安也不感到害怕。这些年,李卫才做了很多很多的买卖,都是大买卖,好买卖,也赚了他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但是,他从来没有动过那些钱,他总觉得这么多钱不是属于自己的,钱得来的太容易时他又会感到恐惧,总觉得很快就会失去。
这些年他过得节俭而吝惜,常常把自己锁在阴冷的房间里,数着钱,想着钱,思考着怎么样才能赚更多,更多。他李卫才一辈子都在被钱折磨,一辈子都被困在钱眼的漩涡里,身处无尽炼狱般,感受火烧水溺的痛楚与窒息。
十几年过去了,他终于悲戚地发现,自己原来还是那个深山里贫苦的受难人,有人生来就有享不尽的荣华,生来就会高高在上的花钱会享受会施舍。而他即使有再多的钱,骨子里刻下的卑贱与低微也磨灭不去,那股抓心挠肺的无力感,是有再多钱都填埋不净的。
就像父亲,他那命运对待不公的父亲,别人递给他一只烟他都不敢接,只会讪讪木纳地笑,然后躲起来,在角落里默默抽自己捡来的烟头。多么卑微又愚蠢呐,本以为自己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没想到活了大半辈子,自己还是活成了这样。
他躺在浴缸里,拧开了旁边的药瓶。外面走廊响起了警察的脚步声,李卫才十年里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放松过,他十年里有想过回去看看,扫扫父母儿子长草的墓,但是他不敢。
浴室里的灯很亮很暖,橙黄金色的一团,李卫才盯着刺眼发白的灯芯,药片卡在了嗓子眼,他看着灯,莫名想起了父亲出事那天,带他去山脚镇上赶集的那个下午,太阳也是这样黄灿灿的一团,悬在西山头。
父亲破天荒地给他买了块酥糖,接着带着他去买米,李卫才看见粮油店里的桌子上,有一张不知道谁放的五块钱,静静地躺着。老板不在,只有一个小孩在店里帮后面的父亲装米,小卫才安静盯着那张紫色,鬼迷心窍般地伸出了手……
后来的故事,也都知道了。下葬父亲衣物的时候,小卫才站在一边,哭着嚼碎了口里的酥糖,他一直没舍得吃,想留到父亲下次带他下山的时候再吃。
躺在浴缸里的李卫才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在蒸腾的水汽中显得朦胧不清。他开始疯狂地想念那些饥肠辘辘的日子,总是漫长又煎熬,但却无比清晰。山雾总是会按时散尽,然后太阳会出来,温暖在他的身躯。父亲的眼睛还是那样忧郁,总是用那双比树干还粗砺的大手,抚摸自己的头,一声声地唤自己“才宝儿,才宝儿”。母亲才刚刚起床,出来泼盆水,又回了屋,接着简陋的茅棚里就响起乒乒砰砰的各种声音。
李卫才想再见他一面,对他说声对不起,然后祈求他再摸摸自己的头,抱抱自己;他想再见儿子一面,看着他身体温暖干燥,蹦蹦跳跳的在一旁玩闹;他想再见那些他害死的人一面,仍由他们踢他们咬他都不还手,奢望他们能原谅自己所犯下的愚蠢错误。
他想……他想起来了,父亲在那个下午,对他说的话。李卫才嗓子眼里发苦,心里发堵,他喉头一滚,咽下药片,嚎啕大哭。
“宝儿,你知道吗,钱是很重要,但人不能为了钱,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父亲的语气严肃却很平和,他瑟缩地抬起头,和他对视,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那人眼睛里不再是忧郁,里面有泪,很亮。
“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他说,一字一顿。
“这世上,有东西比钱还重要千倍万倍。”
噗通一声,缸里的水从边缘,漫下来了。
李卫才死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来给他办丧事的只有他的前妻,他的墓和儿子李乐乐葬在了一起。
而他这辈子赚的一大笔钱,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有人怀疑是转给了他的前妻,警察跟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确认放弃。有人说是转给了国外的账户,但几番搜查都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三个月后。警察正在李卫才村隔壁一个叫“云溪村”的村子里走访调查他的亲友关系,正在一村民家里做笔录,这时外面响起了突突突的电钻子声。
“这是干嘛呢?”
警察小哥站在门口查看。后边的村民走上前来解释道:“修路哩,说是要发动我们搞果树种植扶贫,还不用咱们村掏一分钱,每家都拿了十几万!哎这真是好事哩!”
“噢这样啊,那是好事,最近是都挺重视扶贫的,政府给你们拨了不少钱呐。”警察小哥点点头,在本子上写今天的收获。
“嘿嘿可不嘛,但是听说这钱不是政府的。”
那村民接着说:“好像是前段时间一个有钱人捐的,好多个亿呢!就直接给打到咱们这儿的扶贫组,指名道姓地说要用在我们这几个村里。这么多钱,给他们组人都吓傻了。听说……那人好像也姓李,叫啥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他卫才那个坏蛋,村里人说……估计是哪个姓李的同乡发达了,还不忘咱们这些受苦的亲人们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警察问。
“啥时候,啥时候……”
那村民摸了半天脑袋,忽的一拍大腿,嚷嚷道。
“瞧我这记性。”
“不就是刚好三个月前的事情嘛!”
“那狗东西死的那天!”
啪嗒一声,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