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永远的细节

作家简介：

        梅子涵是我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有《女儿的故事》、《戴小桥和他的哥们儿》等。在作品创作的时候，梅子涵强调孩子天真快乐的生活本身，而不附加很多成人的东西。儿童文学作家在与孩子们的接触中是否真正看得清楚、真正了解他们，这一点对于儿童文学创作非常重要。所以，梅子涵的家中常常有很多小客人，他们一起吃饭、聊天、打牌，到操场上跑步、踢足球，在孩子们中间，年过五十的梅子涵也“变”成孩子，他的故事永远追随着孩子们的真实生活。

        九岁那年，我父亲突然地当上了“右派”，他想不通，就自杀，被救护车救走，事情被弄得家喻户晓，451弄里没有人不知道了。451弄是一个大院子，一幢幢的日本式房子，严老师住在我家对面的一幢，小学也在大院里。救护车是必然要从严老师家门前开过的，那时候，严老师一定听说了，救护车里救的，是她的学生梅子涵的爸爸。

        我当然还是要去上学，像以前一样做着好学生，上课认真，遵守纪律，热爱劳动……走过一天一天的日子。就在那一年，我入队了。严老师宣布：中队学习委员，梅子涵。

        我当时只是激动，戴上两条杠的红标志感觉像走进了阳光和春风里，其他没有想过。没有想过严老师在确定名单时会想些什么？会不会犹豫过，让一个家喻户晓的右派儿子当中队委员……我没有想，因为那时我是一个小孩。可是现在我会想，我会想，当时严老师如果因为我的父亲当了右派，就没让我这个一贯的好学生当中队学习委员……那么我会怎样，我的感觉会怎样，它对我的后来会有怎样的影响？

        我非常奇怪，一直到我小学毕业，一直到我家搬离451弄，严老师从来都没有在我的面前提起过我爸爸的事，更是没有提到过“右派”这两个字，一次也没有过。可是我的有些同学提到过，有些邻居提到过。

        这是为什么呢？

我小时候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不大说话，默默地努力，把向往放在心里。看见别的小孩优秀，就会有羡慕的目光和心理。学校有一个合唱团，每个星期都要在音乐教室里练唱，指导老师是漂亮的梳着两根很长的辫子的张老师。我们班级有好几个同学是合唱团的队员。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会参加的，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想参加那么应该怎样。我不懂得打听，我不知道如果你要知道一些事情，那么你就需要去问的，我也是一个非常老实的孩子（直到如今，还是非常老实）。每个星期，在练唱的日子，我看见同学们拿着乐谱精神抖擞地走出校门，整齐动听的歌声从音乐教室里传出了，我就微微地兴奋、微微地惆怅、微微地向往。

        有一天，我看见练唱的同学走出了音乐教室，张老师也走了出来，我竟然就无比勇敢地走上前去，说，张老师，我也想参加合唱团可以吗？张老师返身走回音乐教室，打开琴盖，指定一首我们学过的歌让我唱，我就“天真烂漫”地放声唱起来，越唱越高，无可收拾，最后一句“杀鸡”了。这是一次并不合格的考试，可是张老师笑笑说，你下星期来参加活动吧。我至今仍旧记得“下个星期”和“下个星期”之后的日子里，我走进音乐教室，我的声音加入了同学们的声音里放声歌唱时，我那份振作的、饱满的、兴奋的、自豪的、无比珍惜的心情和感觉，讲不清楚的，但是记忆犹新，如在眼前。

        这是我的第一次毛遂自荐，实现向往。这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女老师对一个天真的小男孩的精神理解和满足。这是我至今、也可能是一辈子惟一的一次参加了合唱团，进行歌唱的训练。

        我现在要想，我的考试并不合格啊，我的那最后无可收拾的“杀鸡声”，不是连我自己都很难为情吗，可是张老师为什么二话没说就接受了我呢？而如果当时张老师没有接受我，而是说你再好好努力吧一类的话，那么给予我的又会是什么？

        一个人的成长故事总可以写出很多，里面有繁多的角色和章节，有的时候我们都会忘记了其中谁是最重要的。

        老师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总不忘记老师。我不仅是常常记起那些通常的上课的故事和师生之情，还有别的许多很小的细节，它们就那样无声地影响了我甚至决定了我，意义比授予我的知识更重要，赋予了我生命的热情、勇气、信心、希望，赋予了我童年尽可能多的诗意。

        谢谢您，老师！（选自《撑起伞来等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