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肆)
章微明搬进了思量阁侍女住的一间独立房间。有一位叫小青的的小宫女一直在思量阁负责清扫和整理事宜。小青比章微明年纪大些,却也不超过十七岁。章微明发现,小青是个认死理的孩子。每天都要把思量阁从里到外打扫一遍,其实根本没必要,因为思量阁里只住着他俩。章微明又是很安静的人,可是小青就是坚持每天清洁,还要把每一件东西放在原处才肯罢休。有一天早晨,章微明早起练剑之时,随手把几盆凤尾竹挪到花园的角落里,之后忘记搬回去了,让小青好一顿数落。章微明觉得这姑娘挺有趣的。
东川王宫的一切都平静如水,章微明本想着找个机会去见李子墨伯父,但是思量之后他放弃独自去找李子墨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林璃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而林璃却不肯告诉李子墨,这说明林璃有顾虑,担心章微明对李子墨不利。那么,为了打消林璃的顾虑,也为了能继续待在东川调查安泰河畔发生事情的起源,章微明打算暂时不去找李子墨。
又是初五,章微明出宫去往晴雨桥。那天的天气并不好,阴云密布,似乎要下大雨。街上行人不多,贩夫走卒也准备收拾回家。章微明加快脚步到了晴雨桥,却不见任戈。章微明从桥这头走到桥那头,仔仔细细看桥栏边是否有任戈留下的记号,没有。章微明的心悬起来,任戈也出事了?几滴雨落在章微明的头上,章微明的心情也如同雨滴落地一般一落千丈。到底越秀城里什么人在与他为敌?任弋和任戈是他的贴身侍卫这件事,只有越秀王宫里的人知道,别人根本不会注意章家小公子的侍卫是谁。那么,难道王宫里的某些人被我忽略了吗?章微明使劲儿回忆王宫里的每一张面孔,却一无所获。豆大的雨点从空中落下来,打断了章微明的思绪。章微明从自己头发上拔下一根钗,在石桥栏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刻下了记号,那是两颗星辰,是小时候他跟任弋、任戈约定好的记号。每次任弋和任戈随他出宫,章微明总是不喜欢一直有人跟在身边,于是就跟任弋和任戈说,他会在经过的每座桥上留下两颗星辰的记号,表示平安。如果任弋和任戈看到了这记号,就在星辰之间的空隙处画一个圆,表示已经看到记号且一切都好。然后他们按照约定好的时辰返回宫门口,一起回宫。
章微明希望,下个月出宫来的时候,能看到这两颗星的中间能有圆月连接,这样他那悬着的心才能落下。雨越下越大,章微明急匆匆出宫,并未带伞,于是,他不得不双手抱着头匆匆忙忙向王宫的方向跑去。
章微明只顾着在雨中发呆,思索,却没注意到有个人在桥下一直观察他。那人撑着一把雌黄色油纸伞,身着空青色衣袍,他的脸隐没在伞下,不知是什么模样。
那人看着身着丫鬟服饰的女子独自站立在桥上,她的身后是匆忙小跑的赶着避雨的行人。那女子的神情严肃而沉重,瘦削的面庞,眉眼间的阴郁与现下的天空一般,仿佛有偌大的难题。相似的一张清秀可爱的小脸浮现在那人眼前,那张小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却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样子。桥上的女子侧脸与记忆中画像上的那人相似,却是心事重重不堪重负的模样。站在晴雨桥下的萧远望着桥上那人,看着她再次慌慌张张消失在雨幕中。
萧远走上桥,想看看那人在桥上做了什么。当他看到刻画在青砖上的两颗星辰时,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怎么会这样?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知道章家小公子微明的记号?她跟微明是什么关系?她是否知道微明的下落?萧远一肚子疑惑,尽力回忆章微明小时候告诉他这个独家记号的时候,有没有被外人听到,发现记忆中并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除了任弋和任戈。萧远知道任弋和任戈,却不认识他们。萧远在越秀帮着父亲处理越秀国事,找寻章微明的时候听说了任弋和任戈跟着章微明离开了王宫,从此之后三人同时没了消息。再后来,他请王宫里熟悉任弋和任戈的人描述了二人的相貌特征,暗自记下了二人的样貌,嘱咐身边的随从,倘若有这二人的消息也要立即来报。桥上的那人明显不是任戈,至于任弋,在越秀城的时候有手下来报说有个与任弋相似的人去见了韦不害丞相。萧远得到消息,立刻赶往丞相府,却被告知丞相外出。萧远当夜夜探丞相府,发现韦不害的确不在府内,府内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因此作罢。之后见到韦丞相,也曾问及是否见过任弋,韦丞相否认。韦丞相说,他并不认识任弋,只知道这个名字,也知道任弋是章微明的侍卫。韦丞相还保证,如果他这边派出去的人有人见到任弋或者任戈,一定告诉萧远。萧远寻找章微明的线索再次断了。
萧远搜索自己的记忆,在越秀城茶楼里,三个月前在晴雨桥,似乎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她究竟是谁?这女子的面容隐藏在桃花妆下,实在难以分辨。萧远堂堂男儿,又不方便直接上去就问:“你是谁?”于是,萧远决定帮那人刻上一轮圆月,看看那人的反应。
章微明回到东川王宫思量阁,继续推理任戈和任弋的去向。首先,任弋和任戈不会弃他而去,也不会不告而别,章微明确信;其次,任弋和任戈的目的地都是越秀城,陷落在越秀城某处的可能性比较大;第三,任弋在先,任戈在后,任戈是得了任弋可能在越秀城的消息后前去寻找而后下落不明,那么放出消息的人便有可能是抓捕二人的人。如此,谁在越秀城里抓了我的随身侍卫呢?不难猜出,抓他们二人的目的是为了找到我,为何要拼全力找我呢?一定不是欢迎我回去做国主,一定另有原因。到底是为什么呢?章微明想不出。
想得头痛的章微明拿出父亲在生辰时送给他的竹箫,吹奏父亲教给他的另一曲《草木》。父亲告诉他,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只有至诚至善之人才能发现草木自然之灵性,草木之灵性被发觉之后,自然能尽其性,而后赞天地之化育。人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却不知草木非无情,只不过人更多情罢了。又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借此隐喻人生之短暂,殊不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曲《草木》演绎得便是风与草木的交流。风起时,草木皆舞,风掠过每一片树叶,风拂过每一株嫩草,风本无声吹来,却在草木间欢歌,这难道不是风与草木的交流吗?
如今正是盛夏,蝉鸣蛙叫,令人烦躁,乌云密布,天气阴沉。章微明凝神吹着《草木》,虽然曲调舒缓悠扬,却蕴含着一丝一缕的忧伤。章微明感觉一阵微风拂面,思量阁院子里的草木随风摇曳,雨渐渐停了,微风还在。这是夏日傍晚难得的清凉,微风将箫声送出了思量阁,送出了东川王宫,送到了宫门外的那个人的耳畔。
萧远来到了东川王宫门口,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熟悉的《草木》。父亲常常弹奏这曲子。听说这曲子是父亲年轻的时候跟章叔父共同谱写出来的。这东川王宫有人在用竹箫演绎这首曲子,会是谁呢?很少有人会喜欢这样一首清冷的曲子,牧云国王宫里懂得音律的人都评说这曲子未免太过清冷孤寂,似乎在歌颂草木的顽强生命,却也饱含草木衰败萧瑟的悲凉之情,更适合离别的人诉说相思之情。就连萧远自己的母亲阮宜,是精通音律的高人,也在闻听《草木》时言道:“这首应当名为《离殇》更好。”
直至箫声止,萧远才取出一块通行令牌,出示给守宫门的卫兵,顺利进入东川王宫。
李子墨正在如是殿批阅公文,听到宫人来报,说牧云国大公子到了。李子墨抬头,就见到半年不见的萧远走进殿来,脸上的稚气已然褪去,长身玉立,恭恭敬敬走到李子墨面前,躬身施礼,道:“叔父在上,小侄萧远见过叔父。”
李子墨阴郁已久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连忙说,“阿远不必多礼,快请坐。”
“阿远,你父亲可好?”
“多谢叔父挂心。父亲安好。只是自从章叔父过世,父亲一直郁郁寡欢,牧云和越秀两国的国事他都要操心,因此体质大不如从前了。”
提到章翔宇,李子墨的心情再次跌入谷底。
“阿远,听你父亲讲,你一直在寻找明儿。可有线索?”
“叔父,东川王宫内可有越秀人?”
萧远并未回答李子墨的问题,而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有的。几个月前,有一十六名越秀女子入宫,现在分派往各宫各院做事。”李子墨有些不明白为何萧远会问及越秀宫女的事情。
“叔父可曾派人查过这些宫女的底细?身份是否真实可靠?”
李子墨沉默一下,然后命人找来钟嬷嬷,钟嬷嬷一直为林璃办事,应该知道这些宫女的来历。
不一会儿,钟嬷嬷进了如是殿。
“老奴见过国主。”
“钟嬷嬷,新进来的一十六名越秀女子的背景可曾查过?”李子墨问。
“回国主,夫人命老奴已经查过这些女子的来历背景了,都是越秀良民家的女子,身份背景都是可信的。”
“钟嬷嬷,当真?所有人的背景都查过了吗?”萧远追问。
钟嬷嬷微微抬头看了看李子墨的脸色,又看了看李子墨旁边的这位俊秀非凡的公子,知道兹事体大,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回国主,和这位公子,有一位女子的身世背景不是老奴查的,是夫人亲自去查的。”
“是谁?叫什么名字?”李子墨问。
“这女子名叫卫茗,是夫人亲自派人去查她的身世背景,夫人对老奴说,此女子聪明伶俐,她甚是喜欢,因此一定要自己查。后来,这十六名宫女的身世背景归档时,夫人也将卫茗的档案命老奴放好了。”钟嬷嬷回答。
“卫茗?卫茗?”萧远暗自重复了这个名字。
“钟嬷嬷,去将卫茗的档案取来。”李子墨命令。
一刻钟之后,李子墨和萧思远都看到了卫茗的档案。
“阿远,这卫茗有何不妥?”李子墨问。
“叔父,看这档案里记录的身世背景却无不妥。”
“阿远,是否发现了些与明儿相关的线索?”
“回叔父,兴许是侄儿想多了。”萧远在想,这些越秀来的宫女身世背景都已查证过,卫茗的身世更是由林璃亲自查过,一定不会有问题。否则林璃不会允许这样一个人留在东川王宫的。晴雨桥上那位女子不出所料是这些宫女中的一位,至于是哪一位我也不方便在此时询问。既然身世无可疑,不妨慢慢探查。
“阿远,既然来了东川,今晚见见维信和小雅如何?”
萧远起身,躬身行礼,说:“叔父安排便是。”
于是,李子墨命人唤李维信和李维雅前来如是殿用餐。
李子墨继续与萧远叙说些家常,也询问萧远的功课,萧远应答得体,深得李子墨欢心。
“见过父亲!”
“女儿见过父亲,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李维信和李维雅带着韩兰兰和邱蒲进了如是殿。一行四人立刻躬身行礼。兄妹二人都发现,阴郁了半年多的父亲,今日的脸色终于放晴了。二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维信,小雅,来见见牧云大公子萧远。”
兄妹二人看向一旁的那公子,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表情在李维信脸上只是一瞬,可是李维雅脸上的这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却定格了。这表情被萧远看在眼里,却无丝毫波澜。李维信自觉有失分寸,再看旁边妹妹的表情,也是又气又好笑,有这么盯着人看的吗?
李维信连忙向着萧远躬身一礼,“萧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李维信故意说得大声,目的是提醒李维雅见礼。谁知李维雅的表情真的定格在那里,盯着萧远。李维信不得已,扯了扯李维雅,李维雅这才回过神来。下一秒,语出惊人:“这人不可能是萧远,萧远是个胖子。”
身后的两位侍女韩兰兰和邱蒲虽然垂首站立,看不清表情,肩膀却抖动着。
“小雅,胡闹!”李子墨一声怒喝。
李维雅吐吐舌头,问,“父亲,他真的是萧远?”
“当然是。你这丫头,脑子里想什么呢!”李子墨对他这个女儿也是又爱又无奈。
李维雅一下子兴奋起来,“见过萧哥哥。”冲着萧远一拜,还不等萧远的反应,她立刻蹦到萧远面前,盯着萧远的脸,问:“萧哥哥,你怎么变样了?你是怎么变得这么好看的?”
在场的三个男人瞬间都无语了。韩兰兰想笑不敢笑,使劲憋着。进殿后就一直绷着脸的邱蒲表情也变得诡异。
还是李子墨最先有反应,“小雅,不得放肆。”又对萧远说,“阿远,小雅这个性子,你小时候就领教过吧。别放心上。”
“维信,快带你妹妹入座,我们开饭。”李子墨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