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露茶烟

茶师傅说，新焙的碧螺春需用八十度的山泉冲泡。我总疑心温度太低，悄悄添了滚水，青瓷盏里霎时腾起苦雾。师傅不言语，只递来一杯用露水沏的茶。叶片舒展如初春新柳，茶汤澄澈似琥珀含光，舌尖浮动的竟是整座茶山的晨雾。原来有些道理，非得在茶烟散尽时才能懂得。

仲夏夜常去山腰的竹林独坐。竹影婆娑处总藏着些未解的困惑，像青石阶缝里不肯消散的苔痕。某日暴雨骤至，慌不择路时瞥见竹节上的旧痕——那是去年台风折断的伤口，如今已结成翡翠色的疤，托着新发的枝桠在风雨中轻摇。忽然明白生活原是要人学会在断口处生芽。

溪边的老人教我辨认河床的纹路。他说你看这道弯是山岩不肯让步，那道岔是砂砾懂得转弯，最清冽的支流往往在绝壁处纵身一跃。说话时他的烟斗明明灭灭，像在描摹某段未竟的旅程。暮色漫过脚背时，我终于听懂：河水的智慧不在奔涌，而在懂得与两岸对坐。

晨起总要对镜说三声"甚好"。起初觉得虚妄，直到某日见檐角蛛网缀满朝露，破碎的光晕里竟映出七重彩虹。想起禅院廊下的风铃，不论东南风西北风，都报以同样的清音。原来心念是落在宣纸上的墨，你说它洇染，它便成山岚；你说它留白，它便化雪原。

瓦当滴落的雨水在陶瓮里敲着更漏，茶烟在经卷上写下无字的偈语。那些不肯低眉的山岩、暗自拔节的竹鞭、迂回向海的溪涧，都在说着同桩秘密：生命的功课原是要把自己长成光，而非提着灯笼寻找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