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琐记

医院是最能靠近生命本身的地方。进了此地，许多事情才显露出了与以往不同的真实面目，也才真正有机会思考平日囫囵而过的许多问题。

人该为谁而活？无病无灾时，在生活洪流的裹挟下，经常是无暇思考这个问题的。似乎为谁活都是必须的，只有为自己活是可以妥协可以将就可以一推再推的。但躺在病床上不能自己吃喝，换药打针需要护士照顾时，就觉得哪怕每天辛苦地为自己做任何事，心里都是踏实的。

看到楼道里年岁已长的阿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挪步锻炼时，就想起了也经过这个阶段终还是未能幸免卧床不起难以自理日子的婆婆，想起了她躺在床上捶胸哭诉着对我说起那句“委屈了一生又有什么用，还是落到了这付光景！”的情形。是的，一生中能不委屈就尽力别委屈，违背自己心意地活一生，也许到死连选择死的方式都是违背自己心意的。

少年夫妻老来伴。病床前有一个知冷知热贴心贴肺的人，至少可以让滴管里的药没那么冰冷与漫长，至少ta的声音可以陪着你度过一段一段难熬的日子。ta若是一个有趣的人，还能让你一阵一阵忘记病痛笑声琅琅。进门床位刚入院的病友的老伴是我们小区门口卖菜的老大爷，他就是一位乐呵到谈死也要让全病房的人也笑作一团的人———

老伴这几天哼哼唧唧说自己不行了，我说不行了就赶紧准备棺材吧，好像准备棺材都有点来不及了，怎么办？要不要去医院？她说要不去医院看看吧，好，那就先来医院拖延两天再说。

来医院不到一个早上，差不多踢光了她偷偷攒的两千来块钱做了各种检查，什么病都没有啊。

老婆子，你说你好好的哼哼唧唧跑来住什么院，这下可好，自己的体己全曝光了不说，还搭进去了我平时卖菜攒的点儿钱，这棺材看来是买不成了，不过你也暂时不需要了，什么病都没有，该吃吃该喝喝，买鞋买衣服时别再扣扣掐掐在五块八块上计较了哦……

人这一辈子，任何时候朝前看，别回头。老伴儿虽然要来住院，可我也不能让肚子饿着，她虽然不想吃，但我得吃饱了才有劲儿陪她跑医院啊。早起一碗干面一碗汤面，安顿她到医院做完检查了赶紧坐公交去又吃了碗泡馍，不够还加了个馍进去。这会儿才有精力陪老伴唠嗑。

钱是什么？不过是让人过得好点的借物而已。别把钱看得太重要，钱能让你住进医院，但未必能救得回你的命。能救你命的是你的心劲儿哪。老婆子，生病时就好比我平日拉架子车，拉到陡坡处不行了，没力气了。这时我要咬紧牙关再坚持下加把力，车子就上去了；我要是一松劲出溜一下，车和人全都溜下去了……

医院里可是最公平最不讲阶级观念的地方，再高的官，得了不能吃的病时，哪怕端来平日还没有尝尽的海参鲍鱼，不能吃一样不能吃。像我这样的穷汉子，75岁了菜照样卖，一天五六碗面照样吃，腰疼了也不吃药自己挺直腰板骑了几天三轮愣是好了……

听他聊这些时，我正躺在床上牙呲嘴咧握着钻心疼的手腕，却不由一阵一阵被他逗笑出了声。似乎针也没那么疼了，时间也没那么难捱了，就连灰蒙蒙的窗外也突然隐隐有阳光穿透乌云露出身影，变得亮堂了许多。

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写道：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不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疮，才明白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的时光。终于明白，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任何灾难前面都有可能加上一个“更”字。

所以，在没有那些“更”加诸到身上之前，我得庆幸我还能自己行走，还能选择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还能一个人提着药瓶去护士站给要喝的稀饭加热，这些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医院病友值得高兴的大事。

为能如此幸运地去做能做的事鼓气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