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黑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大雪纷纷扬扬,遮天盖地,掩饰了不必要的繁杂,将城市抽离成了一幅图画。
陆薇捧着咖啡把玻璃窗上的哈气擦开,整个世界银妆素裹简洁干净,她看着天空,嘴角泛上一抹浅浅的笑意。
陈城走到她跟前,在她的头发上轻轻一吻:“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开心吗?”
陆薇点点头,她看向窗外:“而且今天在下雪……”
雪花软糯地扑在玻璃窗上,让她想起了初遇周寻的那一天。
(一)
天空飘下零零星星的雪,路上有些滑,陆薇从快餐店买了汉堡与热咖啡,她将咖啡捧在手里取暖,走得小心翼翼。在路口转角处,一个细高的人影引起了她的注意,是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子,他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并用一支手杖探来探去,竟是一位盲人。
陆薇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起来,她直直地盯着他,突然有个小孩从他身边飞奔而过,他猛得一惊,脚下一滑。
“小心啊!”陆薇飞快地冲了过去,将他扶住。
他转向她的方向,低声说:“谢谢。”
她不经意看了他一眼,这是她第一次与盲人对视,他眼睛完好,但眼神涣散,完全没有焦点,那一眼令她无限惊怖,无限叹惋。
“路太滑了,你要去哪,我可以帮你。”陆薇说。
“谢谢,我要去地铁口,麻烦你带我过这个路口就好。”他说。
“好。”陆薇说着拉起他的盲杖。
他将手一甩,说道:“请松开盲杖!”
陆薇赶紧松了手:“那……我怎么带你?”
“你可以拉我的手,但不能拉盲杖。”他说,口气和缓了许多。
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那你跟我来吧。”
他一手扶她一手握盲杖,缓慢前行:“我刚搬来这里,路况不熟,没想到又下了雪,所以出门有些恐慌,刚才说话语气不好,实在抱歉。”
“没关系……我很少遇到视力障碍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帮忙,刚才是我做的不对。”陆薇说。
“你第一次为盲人带路吗?”
“是呀。”
“那我可真荣幸。”他笑笑说。
地铁口很近,很快就到了。
“你是要坐地铁吗?”陆薇问道。
“是的,我去原来住的地方取点东西。”
“那……好的,再见。”
他笑着向她摆摆手,用盲杖一点点探着进了地铁站,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一次见到“周寻”这个名字是在画廊里,陈城喜欢画画,经常约她一起去画廊看画买画。彼时她与陈城只是普通朋友,陈城是她的高中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她知道他喜欢他,她对他也有那么一点好感,只是他没有说,她亦不往深处想。
陈城正与画廊老板针对一幅毕加索的临摹品讨价还价,陆薇则随意逛逛,每次陈城选画十分钟,砍价一小时,软磨硬泡,非得把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作砍成白菜价,用陈城的话是,这东西本来就不值钱。
陆薇从橱窗里看到几幅奇怪的画,画面凌乱,线条粗犷,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且用色极其大胆,颜料铺得很厚,与其说是油画,不如说是浮雕,这几幅画旁边的小牌子上辍着作者的名字——周寻。
“这位画家的作品卖得好吗?”陆薇问画廊的服务员。
服务员噗地笑了:“周寻可是个奇人,你说他不会画画吧,他却画得很起劲,隔三岔五地有作品送来,要说他会画画,你也看见了,就这水平,五岁孩子都比他画的好,我都替那些颜料不值。”
“那有人买吗?”
“偶尔有吧,都是些不懂装懂的,我也不好意思说破,他们喜欢就由他们买去。”
从画廊出来,陆薇问陈城:“为什么有人画那样奇怪的画?”
“剑走偏锋,”陈城说,“那些资质平平还自命不凡的画家们想要出圈,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个画家用裸体做画,脱光了,蘸上颜料……”
陆薇快走了两步,不想听他胡扯。
“其实都是哗众取宠,唉,陆薇,你等等我……”
(二)
再次见到那个盲人男子是在公寓的电梯里,陆薇走进电梯时他正摸索着按按键。
“你到哪一层,我帮你按。”她轻轻说道。
男子微微一愣:“是你?”
陆薇惊讶于他对声音的判断力,便笑笑说:“是呀,真巧。”
“我到二十四层。”
陆薇按了二十四层的楼号:“你住这里?”
“是的,刚搬来不久。”
“我也是二十四层,我们是邻居。”陆薇说。
“是吗?那太巧了。”男子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笑得很甜,这时陆薇才注意到他其实是个很帅气的男孩,这突如其来的意识如一根尖刺将她的心狠狠扎了一下。
安静了几秒钟后,陆薇说:“你能从按键的盲文上分辨出楼层号吗?”
“很难,我不懂盲文,”他顿了顿说,“后天失明的人一般都不学盲文。”
“叮”的一声,将陆薇从怔忡中敲醒,她赶紧说:“电梯到了,你先下。”
她按着开门键,看他用盲杖探着电梯箱门框的位置慢慢走了出去,公寓一梯四户,他住最顶端的那间,正好与她是对门,她看着他开门进了屋,才转身回了自己家。
陆薇从她的手帐工具里选了个爱心形小装饰,把它用胶水粘在了电梯箱二十四层的按键上,并在旁边贴了张便利贴说明原由,请清洁工不要将它清理掉。
这一天陆薇下班回来,一出电梯便看到盲人男子站在那里。
“你好,你要出去吗?”陆薇说。
“不是,我在等你。”
“等我?”
他十分郑重地说:“为了感谢你,我想请你来我家做客,顺便喝杯咖啡。”
陆薇觉得很好笑:“有什么好感谢的,我又没做什么。”
“你帮了我很多,必须要谢你。”
她刚想说,帮助残障人士是应该的,但转念一想没有人会愿意一直接受别人的帮助,于是点头同意了,他又笑得很灿烂:“来吧,我还有位朋友带你认识一下。”
他打开家门便迎来一只大大的白色萨摩耶,他摸着它的头说:“小雪,这是我朋友……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向陆薇说。
“我叫陆薇。”
“陆薇,你好。”他说,“我叫周寻。”
陆薇一怔,第一反应是巧合,但她进到他的家中,看到阳台上的画架和一幅幅画作,她惊讶地说:“你是那个画家周寻?”
“画家?”他也很意外,“我画画,但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我为‘画家’。”
“我在画廊见过你的画,我以为……”陆薇看着那些画作,它们如画廊里如出一辙的风格,她鼻子一阵尖酸,她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盲人在坚持画画。
“陆薇,你随便坐就好,但不要动任何东西,不然我会找不到。”周寻说着走进厨房,“我给你做咖啡。”
陆薇在厨房门口看他在流理台边忙碌。
他把咖啡豆倒进量杯,放到电子称上,电子称连接手机蓝牙,再用手机读屏读出数值,他一点点增减分量,将咖啡豆称好,然后调整咖啡机的研磨度,每次研出一点点,用手摸一下,研磨度调整好后,将咖啡豆倒进手柄,再将其利落地装在咖啡机上,他动作流畅娴熟,让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咖啡原液萃取了出来,他说:“通常我都会先尝一下,这杯是做给你的我就不尝了,不过你要相信,味道一定不错。”
他从冰箱里拿来牛奶,照例在电子称上称了,用蒸气打奶,蒸气很烫,陆薇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他听着气泡在牛奶中的声音,感受着杯体的温度,很快将牛奶打好了。
“最关键的一步,拉花,我不知道能不能拉出来,见笑了啊。”
牛奶缓缓浇进咖啡液中,一团模糊的白色拉花浮现出来,十分粗糙,像他的画。
“很漂亮的拉花呢。”陆薇说。
“那尝一下味道怎么样?”
她接过来尝了一口:“味道很棒,你真厉害。”
“我学了很久,还有专业咖啡师证,”他颇有些得意,“不过是视障咖啡师。还有,你还得帮我个忙,请不要将我的情况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让人们知道画画的周寻是个盲人。”
“为什么?”
“我只想让人们以正常的态度去看待我的作品,不希望给它们贴上任何标签。”
陆薇喝着咖啡,从阳台望去,看着窗外的无限风光,想到这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片虚无,心里泛上一种莫名的情愫:“我想,我不是很理解你。”
周寻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小雪倚在他身边,他抚摸着它柔软的毛。
“你也许很好奇,一个盲人为什么要画画,其实很简单,我只会画画。我很笨,做什么都不行,但从小爱画画,一直到考入美术学院,从没想过这辈子除了画画我还能做什么。”
他的声音与咖啡的香味一同萦绕在房间里,他的房间十分整洁,井井有条。
“那……你的眼睛……还有可能恢复吗?”陆薇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神经系统疾病,非常罕见,现有医学条件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治疗方案。”周寻说,“我的视力不是突然间失去,而是一点点消失的,那时候很恐惧,每天都像是世界末日,但彻底失明后,慢慢地接受了,心里反而踏实了。”
“多久了?”
“五年。”
“你的画,是你对这个世界的记忆吗?”
“不,其实已经记不得了,当一个人被黑暗完全笼罩,记忆会衰退得很快,我画的是失明后的世界。”
陆薇看着他的画作,却分辨不出其中的内容,仿佛是一个人的脸,却扭曲变形,找不到五官所在,斑驳迷乱,如色彩汹涌的大海。
周寻走到画布前,用手轻轻触摸着干涸的颜料:“我知道很多人嘲笑我的作品,但是无所谓,我画得很满足,甚至比看得见的时候更喜欢画画。陆薇,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
“我看不懂。”陆薇如实说道,“但我在画廊却一眼看见了它们,它们太鲜艳、太夺目了。”
“谢谢你如此真诚的评价,我很开心。”
“谢谢你的咖啡,你让我看到了不同的世界。”
陆薇说着就要告辞,但她却像被一条无形的丝线所牵绊,一时间无数细小琐事将她湮没:“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那里去吃饭,我一个人做饭经常吃不完。”
“我可以做饭的,而且偶尔也会点外卖。”他说。
“如果出门不方便的话,也可以叫我。”
“这个真的不用麻烦,我有小雪,它可以带我。”
“真的吗?我从来没见过萨摩耶当导盲犬的。”
小雪挤在门口,瞅着陆薇,似是对这一评价极其不满,周寻笑着说:“是呀,萨摩耶不适合做导盲犬,盲人也不适合画画,我俩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陆薇说:“你们都很棒,很开心能认识你们。”
(三)
在又一次与陈城逛画廊时,陈城买了几幅抽象派画作,当陆薇提出要买一幅周寻的画时,却被陈城断然阻止。
“我自己花钱买画,你凭什么干涉?”陆薇说。
陈城说:“这一看就是骗钱的,我是不忍心你上当受骗。”
“这幅画和你买的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什么也看不懂吗?”
陈城咽下一口气,说:“画的核心就是对光的表达,我的画虽然抽象,但它对光线的理解很棒,你仔细看看,你选的这幅画乱七八糟,什么也不是。”
对光的表达……陆薇心里一沉。
他们开车走在路上,天已黑了,灯光稀稀落落地从车窗照进来,陆薇看着千变万化的光影,陷入到无边的沉默之中。
“陆薇,我觉得我们最近有些疏远,这让我很不安,我想……”陈城说,“让你做我女朋友。”
“我有喜欢的人了。”陆薇脱口而出。
陈城猛踩刹车:“你说什么?”
陆薇一惊:“我说什么了?”
“他是谁?”
“他?”陆薇看着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陈城把她送回公寓,在她进门的那一刻一把拉住她的手:“陆薇,我喜欢你,我知道这样的表白太仓促了,但是我等不急……”
“你放手!”陆薇大声说。
对面的房门突然开了,陈城松了手,回头看去,周寻摸索着出来扔垃圾,后又摸索着回到屋内。
“瞎子?”陈城小声说。
陆薇没有回答,心里却七上八下,很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他根本看不见他们。
陆薇刻意冷淡了陈城,陈城问她是不是真的有喜欢的人,她说没有,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要成为某个男人的女朋友。
她也极少见到周寻,但她却能感觉到他经常出门,那天在电梯里遇见他,他牵着小雪,拿着盲杖,手里还拎了一杯奶茶。
“你出门就为买一杯奶茶?”她不可思议地说。
“怎么了,买一杯奶茶有什么稀奇的吗?”他语气很平淡。
她突然觉得自己才是残疾人,为什么非要觉得他不正常才是正常的?
陆薇回到家里不久,周寻竟来敲门,她打开门一看,他手里拎着两件衣服,一件是黑色呢大衣,一件是浅蓝色冲锋衣:“陆薇,我要出去旅游,想让你帮我看看,我穿哪件好看。”
“好啊,你进来吧,我帮你看下。”陆薇请他进了屋,“你去旅游,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和朋友一起,他们得带我,不然我会走丢。”
他把两件衣服分别穿了,陆薇说蓝色的那件好看,很衬他的肤色。
“好,听你的。”他说,“我的钥匙留你一把,这两天得烦请你帮我照顾下小雪,回来我给你带礼物,好吧。”
“没问题,成交。”陆薇说。
可是在周寻离开三天之后,一则新闻在网上蔓延开来,甚至蹿上了热搜,标题是“大妈为盲人男子让座,却反受其辱骂”,视频画面是一辆公交车中,一位阿姨在拉扯一个穿浅蓝色冲锋衣的男子,男子大声说:“不要拉我。”阿姨却依然拉着他执意让座,然后男子摔倒在车上,场面十分混乱。
陆薇看着那件浅蓝色冲锋衣,突然想起第一次遇到周寻,她拉扯盲杖时他的慌恐。
自从认识周寻以来,陆薇了解了很多与视障人群相关的常识,在帮助视障者之前需先征求对方同意,然后正确引导,尤其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拉扯,很容易让他们失去平衡摔倒。
但是这则新闻下面,网友们纷纷将矛头指向男子,话语不堪入目,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
陆薇气不打一处来,留言解释,却没想流言蜚语接踵而来,把她也骂了个狗血淋头。
两天之后,周寻依然没有回来,陆薇从超市买了狗粮,她坐在地板上看小雪埋头叭叭地吃,小雪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吃着吃着停了下来。
它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
周寻曾告诉过她,小雪以前只是他的宠物狗,他失明后小雪接受了一年多的训练成为业余导盲犬,虽然与真正的导盲犬相距甚远,但他依然认为它是最优秀的。
小雪钻到一堆画中间,对着最里面的一幅摇尾巴。
“你想让我看这幅画?”陆薇说着将其抽了出来。
是一张女孩的肖像,画中的女孩长相姣好,笑容清甜,画面光影交错,笔触细腻,色泽明媚清朗,群青、橘红、普兰、浅绿,像一首色彩斑斓的诗歌,画面右下角写着他的名字和五年之前的日期。
“这是他画的……”陆薇的眼泪夺眶而出,眼前的画面成为彩色的云雾。
小雪依然望着她,轻轻地摇着尾巴。
她仔细端详着画里的女孩,突然笑了,她摸摸它的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惜我不是这个女孩。”
(四)
那天下午周寻打来电话,说想请她帮个忙。
“你现在怎么样,你在哪里?”陆薇问道。
“我没事,”他说,“你来找我,我想请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陆薇依照他发来的地址,来到一个小区的停车场,周寻正站在一辆黑色越野车旁边等她,他将一把车钥匙交到她手里:“拜托你,你能用这辆车带我去黄石海滩吗?”
“这车是?”
“是我的车,”他摸到车身上的灰,“但已经好久没碰过它了。”
陆薇笑笑:“那会不会亏电了?”
“不会,我父母会定期保养它。”他转到副驾驶上坐了,系好安全带。
陆薇启动了车子,果然车况良好,油也是满的。
黄石海滩距市区四五十公里,夏天游人很多,但陆薇从来没有冬天的时候去过。车开上高速,阳光斜切而下,十分耀眼。
周寻取出墨镜戴上,陆薇说:“戴墨镜很帅啊。”
“所以我平时才不戴的,不然他们都以为我在耍帅,根本就不像盲人。”
陆薇被他逗笑了。
“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没有,我长得很一般。”陆薇说,随后是短暂的沉默。
周寻慢慢说:“其实我有光感,像现在这么强烈的阳光,是能感受到的,但是我讨厌这点毫无用处的光感。”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不曾见过光明。
陆薇突然想到这句话,眼中不由自主地淌下泪来,她无声地哭了,他看不见。
他们很快到达了海滩,海潮呜咽,海风刺骨,一片萧瑟,人星寥寥。周寻在海滩上走得很艰难,陆薇说:“让我牵你的手好吗?”
他收起盲杖将自己的手交到她的手中,他依在她的身边,蹒跚地走着。
“本该是我照顾你才对。”他离她很近,感受到她的娇小。
本该,多么残酷的词,他本该骄傲得令她无法直视,他本该拥有这世间无限美好,但他却只能紧紧依靠着她行走在无边黑暗之中,陆薇强忍着澎湃如海潮的心绪带他来到那块许愿石前。
许愿石上刻有许多游客的留言,据说,如果石头上的字五年之后还在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你在这里许过愿?”陆薇说。
“嗯,你帮我找找我的名字,大概在最右侧最高处。”
陆薇一点点看过去,果然在石头上看到即将被腐蚀殆尽的“周寻”二字,他的名字之前是“我要画画”。
“扶我过去,我想看看。”他说,他用了“看”字。
她把他的手放在那几个字上,他抚摸着那些已模糊不清的字迹,仔细地感受着它们。
“最后一次开车……已经快看不见了,当时觉得出车祸死了也挺好,结果来到这里,刻下了这些字,然后天彻底黑了,我叫了代驾,把我送回去,当时绝望至极,但没想到,五年后,我的愿望竟然真的实现了。”
“是的,你很了不起,你应该走出来,让别人看到你。”
他笑笑:“怎么看到?成为伟大的盲人画家吗?成为身残志坚的励志模范吗?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卖画为生的普通人,可是……”他的表情很痛苦,呼吸也急促起来,“陆薇,我以后可能不能再卖画了,也不会再住在这个城市了。我被网暴,很多人在扒我的信息,我不想面对这些……”
“那件事我看到了,也一直在关注,那些负面评价你别往心里去,其实还是有很多网友理解你、同情你的,至于人身攻击,你可以报警,你应该勇敢地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益。”
他摇摇头:“那些健全的人总是一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姿态,以救世主的悲悯看着我这个失明的可怜人,即使他们对我的‘帮助’给我造成很大的麻烦,我也得感激涕零,去满足他们的英雄主义情怀。我只是个普通人,并不会因为残疾而变得更豁达、更坚强、更伟大,不管他们是同情还是谩骂我都无法承受……希望你能理解。”
陆薇沉默了许久:“我理解你,也会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可是答应我,不管怎样都不要放弃画画,我看到一幅你以前的画,你很有天赋,你应该一直画下去。”
周寻一惊:“你看到那幅画了……”
“嗯。她……是你女朋友?”
“前女友……我们本打算毕业后一起出国深造,我不想拖累她。”
陆薇沉默不语。
他问:“那天的男生是你男朋友?”
陆薇摇摇头,方想到他看不见,于是说:“不是,普通朋友而已,他业余时也画画,但画得很烂,和你差远了。”
周寻伸出手扶住她的肩,从兜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子:“送你的,是个海洋瓶,店家说里面是蓝色的大海和白色的沙子,还有五彩的石头和贝壳,我想大概很漂亮,于是就买了。”
陆薇接了过来说:“确实很漂亮,谢谢你。”
他们到家时天已将晚,打开家门,小雪开心地扑了过来,蹭着周寻的脸嗷嗷叫着,他摸着它的毛:“看来陆薇姐姐把你照顾得很不错呀,好好谢谢她吧,我们搬走了可就不能经常见到她了。”
陆薇说:“你真的打算搬走吗?”
“是的,虽然对于我而言适应新环境很难,但我会努力。”
“那,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
“不用,又不是第一次搬家,我可以的。”
陆薇思索片刻说:“我想请你给我画幅画。”
周寻用空茫的目光望向她:“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就在这里,现在,我想让你给我画幅画像,就像那个女孩的那样。”
“好,”他说,“那你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我准备下工具。”
陆薇在沙发上坐好,看他整理颜料,他用手机扫描颜料包装再读屏识别颜色的名称,把不同的颜色挤到不同的色盘中,每个色盘都贴了不同形状的贴纸,他极其专注地分辨颜色,她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
他将画笔排好,画布钉好,慢慢走到她身边,坐在她面前说:“我可以摸一摸你的脸吗?”
她呼吸滞涩,他离她太近了,可是他对距离没有明确的概念。
“可以。”她说。
他的手纤劲温暖,落在她的面颊上,她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他轻轻触摸她的头发,顺着发梢一直到腰际。
“你的头发原来这么长。”他说。
他轻轻触到她的眉头鼻尖唇角,并在眼角碰到一颗泪珠,他的双手即刻离开了她:“为什么哭了?”
“我的眼睛睁太久就容易流泪,小毛病。”陆薇说。
他把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感受她衣服的材质:“那么,告诉我你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白色。”
“好,我知道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画板前向着她的方向,认认真真地画了起来。
他用笔像盲杖那样触及画布四周,确定位置,他将颜料涂得很厚,用手来确定人物与背影的界线,他并不能调出很细腻的色彩来,只能凭感觉用最原始最单纯的颜色,他画得很投入,仿佛忘记了天地万物的存在。
天渐渐暗了,房间里没有开灯,昏黑一片,陆薇恪守着模特的职责,静静坐着,直到他把整幅画完成。画面很明亮,阳光的橘黄,天空的透蓝,而画中的陆薇却略显抽象,白色衣衫上映衬着天空绚丽的色彩,她是笑着的,脸上却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好看吗?”
“我可能需要打开灯才能看清楚。”陆薇笑着说。
“天已经很黑了吗?抱歉,我忘了开灯。”他说。
“没关系,我要回去了,谢谢你的画。”陆薇说。
“好。”周寻点点头。
陆薇拿着画回了家,刚到家却想起来她还拿着他家的钥匙,便去还他,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开了门,说道:“你的钥匙……”
房间黑沉一片,周寻静静地陷在沙发里低垂着头,听见她进来,他才直起了身子说:“放到那个桌子上就好。”
陆薇放下钥匙,越过一室黑暗看向他。
她慢慢向前一步说:“周寻,你有没有想过,要和某个人在一起,她不是同情你也不是帮助你,而是想和你一起去面对一切,和你一起过更好的生活。我……”
“我爱你,陆薇。”他打断了她,却没有抬头去寻找她的方向,“但我不能让你和我在一起,你太善良了,总会情不自禁地为我牺牲。”
“不会的,我一直在学着和你平等相处。”
“我们之间没有平等,我们是不同的世界。”他说,“陆薇,我爱你,或者说,我已经爱过你了,就在刚才,我给你画画,我已在心里和你生活了一辈子,我很满足。也许在你看来天已经黑了,可在我看来,这窗边满是阳光。”
她看着自己方才坐过的地方,她以为他沉浸在无边黑暗中,原来他是在沐浴阳光。
她笑笑:“我懂了,再见。”她转身离去,将门关上。
(五)
周寻第二天就搬走了,随即便有许多自称记者的人找了过来,他们逢人便问是不是有个年轻的盲人男子住在这里。
陆薇赶忙冲进电梯,却见二十四层按键上的小装饰已经被取走了。
陈城来找她:“那个男的和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替他说话?”
“他是我朋友,我看他被网暴,气不过。”
“可是现在连你也被网暴。”
“我无所谓,但他是盲人,他眼睛看不见,却被他们逼得不得不搬家,为什么会这样?”
陈城盯着她说:“他到底是你什么朋友,值得你这么为他着想?”
“他就是那个画家,周寻。”
陈城眼睛瞪得超大,像是在努力破解她的话,过了许久他才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要我替他保密,他只想像普通人那样安安静静地画画,不想被特殊对待,更不想成为一个有噱头的盲人画家,但是这次网暴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他很害怕面对公众,所以才选择了逃避。”
陈城听罢转身就跑。
第二天下午,陈城把陆薇带到他的画室中,向她展示上百幅周寻的画作。
“我把它们都买回来了,所有画廊,甚至之前的一些买家,我都从他们手里买来了。”
“你……”陆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他们就很难扒出他画家的身份了。”陈城说。
“谢谢你,陈城。”陆薇满心感激。
“有什么好谢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不久之后周寻打来电话,问陆薇是不是她买了他的画,她说:“是我男朋友买的。”
他说:“请代我谢谢他。”
“不用客气,他现在很崇拜你,每天都在研究你的画,他说你的配色功底可谓鬼斧神工。”
他笑了说:“商业吹捧就免了吧。”
“不,是真的。”陆薇说,“他说很难见到一位画家能把颜色做到那样纯粹极致,仔细看你的画,能从纷乱的色彩中感受到一种终极的平静。”
周寻沉默了很久说:“我现在在做咖啡师,比卖画挣钱多,当然我是不会放弃画画,但只是画画而已。”
“那你还去旅游吗?”
“去啊,等拍了照片,我让朋友选几张帅的发给你,但愿他们不要骗我。”
网络上的新闻一茬接一茬,周寻的事很快成为了过去式,网友说,都散了吧,人家盲人小伙没准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呢。
没有人回应的独角戏很难支撑,那位跳着脚要求周寻出来道歉的阿姨也渐渐息声了。网友们说,算了吧阿姨,盲人又不会上网,您又不能找到他家里去,自己受了这个委屈吧。
陆薇又好气又好笑,人们对残障人群的了解匮乏得可怕,手机的无障碍模式足以使视障人群像正常人一样了解网络上所有的事,那场网暴中每一个声音他都听到了,她想像不到他是什么样的感受,也从没有问过他。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又飘起了雪花。
陆薇和陈城订婚了,陈城和她收拾公寓里的东西时发现了那张画,他久久地看着它:“他画的?”
“是的。”
陈城将她抱住:“陆薇,感谢你选择我。”
陆薇说:“我没有选择,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周寻他只是路过而已。”
“是的,他只是路过,却留下了这么美的画。”
陈城把那幅画取名为《窗边的陆薇》,他把它挂在画室中央,那幅画很神奇,像一个小太阳,瞬间就使得画室明亮了几分。
在这一年里,周寻给陆薇发过两次照片,一次是在沙漠里,他骑在骆驼上,一次是在山林里,他戴着牛仔帽。
他的朋友没有骗他,照片很帅,他笑得也很灿烂,有几张特意挑了角度,使他的眼睛正对上了镜头,她与他隔空对视,他的眼里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与众不同的、色彩斑斓的世界。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