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老树、老狗
老院、老树、老狗
文:我是素颜
知了在树上不停地呱噪,它们年年都是这样,从出生起就不停地在叫,好像停下来就会马上死掉。不过,就算它们这么拼尽了老命,连喝口水的空闲都没有地嘶鸣,依然没争取出多少时间来,一生眨巴眨巴眼睛就过去了。我见证了知了十个祖辈的叫声,到今年是第十一个年头,是啊,我已经在这个家里活了十一年了,和微微同岁,她生下来的那年,我就来到了这个家,我比她大一个月,我是她的哥哥,不过她不叫我哥哥,她叫我狗旺,这个名字是妈妈给我起的。
院子中央老树的年头比我的年龄应该大多了,我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它已经有一人粗了,到现在,也没见它再胖多少,还是一人粗。树的枝干在半空中密密麻麻扎成了网。交织在一起的枝桠就像一张遮天蔽日的大伞,网眼几乎看不到,阳光都被挡在了外面。
夏天的小院很凉快,到了吃饭的时候,隔壁的人会端着饭碗过来乘凉,他们吃饭聊天,我就在他们的脚下绕来绕去。
这狗东西,也会凑热闹。来,给你吃根面条。我便得了好处,这个喂我吃根面条,那个会把一块肥肉挑出来扔到半空,让我接着。我次次跳起来都能够一口叼住。他们饱了眼,便舍得给我更大的好处,再给我一块肉,让我接着。
我眯起眼睛仰头找知了的位置,想看看它们住的是不是它们的祖爷爷的家。这时,爷爷和两个人站在了树下。
老院、老树、老狗微微的鞋带是彩色的,洗出来晾在了窗户上,阳光照在鞋带上,鞋带的颜色亮闪闪的晃人的眼睛,我跳了几次,想把鞋带从窗户上衔下来,总够不着。等到微微穿在脚上的时候,我才找到机会,一口衔住,正在往厨房走的两岁的微微被鞋带绊倒在地,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妈妈出来看到我嘴角咬着鞋带,拿起笤帚就朝我打来:狗东西,这也是你玩的?
我急急忙忙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妈妈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要再叼微微的鞋带,我打断你的腿。
就算挨了打,我依然喜欢叼鞋带,我最喜欢的是微微的彩色鞋带,它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彩的样子,很好看呢。等到微微长了一岁,鞋子又小又破,被妈妈拎出来扔进了垃圾堆。妈妈出门我就发现她手里的鞋子了。等到她转身回家,我便赶紧跑进垃圾堆,把两只鞋子都叼进了我的窝里。
此时我注意到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男人的鞋,他的鞋带也好看,比微微的还要艳丽。我一口叼住了鞋带。
去去去!男人抬起了脚,用力踢了我一下:我这鞋一千多呢。哪来的野狗。男人恶狠狠地瞪着我,又顺手操起一个木棍。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赶快夹着尾巴溜到墙身,顺着墙根回到了小窝。
穿着一双一千多元鞋子的男人抬头在研究老树,他梳着和微微一样长的一条辫子,不过颜色不如微微的黑亮,干枯的像深秋时分的叶子,枯巴巴的,不用风吹,东一撮西一簇地杂乱无章。
老院、老树、老狗这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指着老树对同行的另一个男人说。根系一定也发达。你多找些人来,把树下的土全部清干净,找辆大卡车,连根都搬回去。我要做一个完整的树雕,它可以成为我们的镇馆之宝。
我似乎听明白了,爷爷把老树以两千元的价格卖掉了。呜呜呜!我顺着墙跟溜到了爷爷的脚边,叼叼爷爷的裤角,发出抗议的呜呜声。爷爷理都没理我,正兴奋地用手指沾着唾沫,一张一张地点着钞票,点完以后他小心地把钱放到裤兜里,一只手一直插在兜里,没拿出来。
你清理一下周围,我们明天过来拿。穿一千元鞋子的男人对爷爷说。
成!爷爷爽快地点头。
一个下午我都卧在树下,仰头寻找树上的知了,看它们所在的位置,是不是和它们的祖先一样。终于被我寻摸到了,它们停留在它们的爷爷、祖爷爷、太爷爷,都停留过的地方,经年如此,代代不爽。
这是你们最后一代在这棵树上生活了。我冲着知了"汪汪”地叫。它依然很骄傲,一点都没有要停止呱噪,安安静静听我说话的意思,不耐烦地反复重复着"知了"、“知了"。
你知了什么呀?我有些恼怒,明天就要失去几十辈祖先生活过的家园了,还知了,知了,真知道了你会不难过?
老院、老树、老狗几个手拿铁锹的人走进了院子,来者不善,我冲着它们大声地嚷嚷:不准挖树!不准挖树。
一个长相凶恶的工人举起了铁锹,瞪着眼睛冲我凶道:你再叫!我劈死你。
我马上把刚到嘴边的话憋到了喉咙里,发出了闷声的恶吼。爷爷过来踢我一脚:别乱叫,这是我请来的客人。
树根周围被刨开了,地里面的湿土都堆在了两边,树下面被挖了好深的洞。拿着铁锹的工人全部都站在了树洞里。我站在了土堆上,看树洞里交错的树根,它们的密植不亚于院子上空枝桠的网,粗根上是细细的根须,一大簇一大簇。
老院、老树、老狗树洞越挖越深,地面上的树没有了土的支撑,往一边倒去。枝桠搭得凉荫也歪斜了,阳光从斜阳的空间直落院子里,晃得我眼睛花里花哨,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决定不看了,回窝一个人静静呆一阵子。
等穿过土堆回到窝边,我才发现斜倒的老树的树干,倒在了窝的上方,我根本近不到跟前。我很失落,窝里有我喜欢的微微的鞋带,我试图从树下钻进去,树杆太重了,我无能无力,只好垂头散气地又回到了树洞旁的土堆上,看工人们用筐把土一筐一筐提到了上面。根须终于露出来了。工人们踩着梯子才爬了出来,不过他们遇到了难题,要想连根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弄出院子,显然行不通。
穿一千元鞋子梳辫子的男人也来了,他和工人在院子里横比划一下,竖比划一下,怎么都捍卫不动这棵大树。
有工人提议用吊车一定能行。不过这个建议很快被否定了。院子外面的胡同很窄,进汽车都不可能,吊车更进不来。
梳辫子的男人在树杆上,隔一段画上一条线,他打电话找来了木匠。老树被锯开了四段,根系一段,树枝两段,枝桠的网一段。
老院、老树、老狗我看到了老树的根,被六个人一路抬着搁在了卡车上,铺展开来的根须是一张庞大的网,网须有粗有细,纵横交错,铺满了卡车底部的一半。一个个的根须纠结在一起形成的小孔,就像一双双黑森森的眼睛,无比的深邃;就像爷爷买回来将死的鱼,扁平的嘴巴一张一合,艰难地呼吸着。
枝桠组成的另一张网被铺在了卡车上,占据了另一半。两截树杆静静地睡在它们旁边。绿色的叶子也睡着了。
知了一声都没有吭,沉睡在树洞里,死过去一样。梳辫子的男人眼尖,他把知了捡了出来,小心收好,和早一日也跟着他来过男人说:这是原生态的东西,我要尽量保持它的原貌。我要给棵树取名"活着”,就按照四截这样错开一点,再固定住,这样更能够突出表现艰难地活着的挣扎。做好了一定可以震撼人心。你再瞧瞧这根系,又像一位多产的母亲,孕育着无数的生命,你看到没有,这里有摩梭女人的血统,是树木的母系社会的真实呈现,太震撼了。
老树被大卸四截拉走了,院子上空畅亮一片,地面却一片狼藉。妈妈带着微微回家,看到院子里迈不开脚,有点恼怒:爸,你干吗?
爷爷把有点潮的两千元大票递了过来,自豪地说:好不容易碰了个识货的,要给了拆迁的,不就白扔了。
妈妈一脸欢喜,欣然接过钱:能买台冰箱了。没想到这棵树还值点钱,您没打听一下,说不定能够多卖点钱呢。
隔天,家里人叫来了一辆三轮车,爷爷把在外面上班的爸爸也叫了回来,又找来几个亲戚朋友,把家里里里外外的东西都搬走了。
我趴在窝里一动也没动。
老院、老树、老狗妈妈把钱放在包里的时候,又满院瞅了一圈:还有什么可以变钱呢?最后她把视线落在了我身上,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你老了,又是土狗,扔了都没人要。
我跑到胡同外,看着载着家里最后的一点东西的三轮车,屁股后面冒着烟,一股脑走远了。呆呆站了一阵之后,我就回家了。
家里空荡荡的,爷爷走了,奶奶走了,爸爸妈妈走了,微微也走了,乘凉的老树走了,连知了也走了。只有微微两岁时穿过的一双旧鞋子还在。我衔着鞋带子来到了树洞的土堆上,树洞就像一张张着大囗的嘴巴,阴冷潮湿。
我一跃跳了下去。我似乎看见微微的鞋带在阳光的照耀下,又和她两岁的时候那么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