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
红莲,就是姜红莲,她是苏北平原的江家村里的一个姑娘。我那年五岁时,我在我表姐蒋玉梅家经常遇到她。她是一个容貌十分娟秀美丽的姑娘,她个子高挑挑的,娉婷袅娜,婀娜多姿。因为她头上扎着两只羊角辫,羊角辫上扎着好看的黄色蝴蝶结,所以我表姐总不叫她做红莲,而是唤她为小蝴蝶迷。喊她小蝴蝶迷是我表姐的专利,别人不会这么喊她,都叫她为红莲,或者喊她是兆明家的红莲,因为她爸爸叫姜兆明。
那个时候,常来表姐家玩的还有一个小伙子,二十二岁,比红莲小一岁,叫夏志平,他是河东的夏桂臣的儿子。夏志平家境虽然清贫,但他本人在同辈人中却出落得相当出类拔萃。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他抱起一个人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曾经看见他抱过红莲,当着我表姐和我的面,红莲羞得脸都红到耳根了,但她还是笑着说,死相,快放我下来,让孩子看见了不好。她说着,轻轻地扯了扯夏志平的耳朵,然后她就从夏志平的怀抱里出溜下来了,走到我跟表姐的身边,她跟表姐一起编织毛线衣。
夏志平站在那里讪讪的,走也不是,不走又不好。红莲扭头看他一眼,说,死相,站在那儿干什么?来,帮我绕毛线。夏志平很听红莲的话,他赶紧走到我们身边,他紧挨着红莲的身边坐下来。灯光下,红莲背着表姐和我的面,对夏志平偷偷地嫣然一笑,夏志平乘机捏了捏她的小手,红莲让他尽情地握一下,赶紧撤离,然后回过头来悄悄地看我和表姐一眼。那个时候,我没有格外地关注他们,表姐也装做没看见,表姐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到她的房间里拿什么东西。
我在表姐家有时候晚了就不回去,我跟表姐睡,但有时候,我想妈妈了,非要回去不可,这个时候,红莲和夏志平就会自告奋勇地要送我回去。表姐笑着说,可以呀,但你们要注意,有些事情不要做过头了,还没结婚呢。红莲羞得红了脸,就走过去要扭表姐的嘴,两个大姐姐笑着扭成一团。这时候,我看见红莲已把羊角辫剪了,剪成一头齐脖颈的短发,蛮好看的。
我不知道表姐说话的意思,但后来有一天在表姐家时,我看见红莲突然没来由地跑到院子里吐了,吐得十分厉害。夏志平慌了,忙去给她拍背,红莲也没拒绝,待吐过后,她还拉着夏志平的手走到表姐的面前。我不知道表姐的脸色为什么显得十分不高兴的样子,表姐说红莲,真不好说她和夏志平,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两人要赶紧结婚。我不懂红莲吐了后为什么就要结婚了,结婚是做什么的我也不懂。后来我问表姐,表姐说结婚了就要做爸爸妈妈了。
可是红莲的爸爸妈妈却不让红莲跟夏志平做妈妈和爸爸,不仅如此,他们还把到他们家门上的夏志平骂了。我当时被夏志平牵着手,我听红莲的妈妈说夏志平家穷得叮当响,她女儿就是把孩子打掉胎,她也不会让红莲嫁给夏志平的。
红莲的妈妈说到做到,她一边逼迫红莲打掉孩子,一边私自给红莲订了一门亲,我听说红莲跟那上门的未婚女婿说,她已经怀孕了,怀的是夏志平的种,叫那人识相些,赶紧走,不要来趟这浑水。
这都是后来表姐跟我说的,因为在这之后我就没有看见红莲和夏志平了,听说她跟夏志平两人都跑了。红莲和夏志平跑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表姐却对我说,不要把红莲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包括红莲用麦秸辫做草帽给夏志平,包括红莲给夏志平织过一件毛衣的事情,我都会守口如瓶,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我和红莲之间的秘密。我更不会告诉人家说有一次红莲跟夏志平送我到了家,我扭过头看见,红莲跟夏志平在我家院子里,在溶溶月光下,他们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认为他们两人好得不得了,为什么就不能拥抱呢?何况夏志平还抱过红莲呢,他们再拥抱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小小的我还不是经常被夏志平抱坐到他脖子上吗?他的头往前低着,他让我抱住他的头,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两条腿。那个时候,表姐和红莲拍着手,笑着看我骑在夏志平的脖子上。夏志平后来说我就是他跟红莲之间的桥梁,我是人,我才不是桥梁呢,但夏志平说我已经做过桥梁了。
红莲不在表姐家后,红莲的妈妈几次三番到表姐家打探红莲的消息,表姐在说了她几句后,她表示只要女儿回来,她什么也不追究了,但是要夏志平到她家做上门女婿,因为她家只有红莲和红莲的妹妹两个女儿。这之后不久,红莲就大着肚子,在夏志平的搀扶下,两个人一起回来了。夏志平到了红莲家,两个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日子过得十分甜蜜。我常常看见每到傍晚时,夏志平搀着红莲的手到表姐家溜达。红莲说经常走走权当散散步,将来她生孩子不会很困难的。她说的时候,一脸幸福的样子,让人看见了,都会为之陶醉不已。
但是不久,红莲的妈妈叫夏志平去当兵,说是夏志平到部队上才有发展前途,这样才配得上她的女儿。我记得那天红莲哭着不让夏志平走,夏志平说姐姐放心,他不会忘掉姐姐的。他说着,就去给红莲揩抹眼泪。夏志平然后回过头来抱起我说,以后常陪姐姐到表姐家玩。我答应了,夏志平就在锣鼓声中走了。夏志平什么时候回来呢?红莲说,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但到了第二天后,夏志平并没有回来,红莲在表姐家时,我也没追问,因为红莲当时脸色上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很快乐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红莲到了足月时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她在满月后常常抱着她的女儿到表姐家玩,我去的时候也会逗逗她的女儿玩玩。可惜的是她女儿还没有学会走路,要是她会走路,我肯定会带她到村子里走走。因为红莲教她的女儿喊我姑姑,但她的女儿还没学会讲话,她不叫我姑姑,她光会看着我傻笑。红莲的女儿的眼睛真亮啊,尤其是那两只黑眼睛珠子,比梨炭黑漆还要乌黑油亮的,简直是光彩照人。
可是有一天,我去到表姐家时,我看见红莲边给女儿哺乳边流泪。我问表姐是咋回事,表姐说红莲在家时,被生产队长欺侮了,但红莲并没让他欺侮到,反而抓了他的脸后跑掉了,幸亏红莲的爸爸和妈妈及时从外边回来,那人才脚板底抹油溜掉了。以后,红莲晚上就不蹲在她家了,她搬到表姐家住。我姑妈是个热心人,不仅同意了,还帮她照应她女儿,因为红莲和表姐要到田里干活呢,姑妈还教我常来跟红莲的女儿玩玩。
两年后,夏志平从部队回来探亲。他一到村里,也没有落家,他就到表姐家找红莲了,那时正是晚上,灯光下,两人见面后,抱头轻泣。那天晚上,夏志平把红莲接回家住了。可是第二天中午,我就听人说,夏志平打了那个欺侮红莲的队长。
听人说,本来夏志平是好好地问他为何乘他不在家欺侮红莲的,谁知那个队长气焰十分嚣张,不仅否认有这事,还说夏志平管不着。夏志平听了,不由得一股愤怒的火焰灼腾腾地从脚板心直蹿向脑门,他一个虎扑,再一个肘拐,就将那人掼到地上。看着队长那布满酒色的脸,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又挥起拳头砸了几下。
这一家伙可坏了,不是那队长不经打,而是夏志平在武警部队里当兵,练的就是擒拿格斗和拳击以及散打,那脓包队长也没被他打几下,就躺在地上杀猪喊娘地叫起来了,他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其实,夏志平打的都不是致命处,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他还装疯卖傻地负疼叫痛,恶心死人。我听了这消息后也有些怕,因为是我告诉夏志平说队长欺侮红莲的。
夏志平被乡派出所带走了,听人说队长上头有人,一定要派出所带走夏志平。夏志平一身草绿色军装,昂首挺胸地走着,英气逼人,潇洒之极。红莲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说,她一定要让夏志平回来。派出所的人说这事情棘手呢,是放了夏志平呢还是关了夏志平呢,他们都感到不知所措了,除非红莲能去把部队首长请来。
后来,我听我表姐说的情形,我至今都没忘记,我现在的思绪就跟着抱着孩子的红莲到了某市绿色的军营里。军营里的将士们仿佛早就知道了红莲会来,他们列成方阵,在猎猎飘扬的军旗下,他们高声呼喊着,欢迎军嫂,欢迎军嫂!我们的英雄的武警将士们啊,他们在军嫂红莲的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脆弱,他们哭了,他们哭了,他们为军嫂红莲流下了辛酸的眼泪。红莲,她抱着孩子,那和煦的春风啊将她的头发吹得飞飞扬扬,她深情地看着部队里的亲人,她泣不成声地诉说着她和夏志平的遭遇。
后来当然是部队里的一个首长跟红莲来到了乡里,首长让夏志平在家休完假后立即返回部队,要关他的禁闭并让他作深刻的检查,让他记住凡事要拿起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再不可鲁莽打人了。我还记得夏志平走出派出所时,部队首长对他喊道,齐步走,一,二,一。夏志平昂着头挺着胸,两手交叉摆动,走起了正步,那动作漂亮极了。那个时候,我看着夏志平,我就想有朝一日,我要写一篇文章,那文章的题目是《一个人的队伍》。是的,夏志平一个人也走成了一支队伍,因为跟随在他后边的还有千千万万的英雄的人民子弟兵和成千上万的善良的中国人民。看吧,夏志平走出派出所的时候,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欢呼着向他奔踊过去,他们把他抬了起来,把他抬了起来。时间就定格在那里,雕塑成一座不屈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