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五)
朴刀及体,林鬼身体一缩,身形忽然瘦了一截,堪堪躲过刀锋。右手一伸,抓住插在阿当肩头的锥子,往外一扯,竟然纹丝不动。他抬眼看向身前男人,只见阿当双目尽赤,佝着背,窝着肩,将刺进肩头的锥子死死卡在自己的骨缝里,并且右手已丢了朴刀抓向自己。几在同时,林鬼感到背后一凉,知是短剑刺到,只得撒了锥子,就地一滚,躲过短剑,再看时,已端端立在树下。
原来这人一开始就贴着树干,缩骨闭气瞒过场间所以人,直到女人和剑大毫无保留的互相出手并且拼至最后一刻时陡然发难,一柄锥子几乎已至女人于死地。只是他没有想到阿当能这么快冲过来挡下自己必杀一击,更没有想到的是,剑大的木剑千钧一发之际还能生出变化,原本该是刺中女人心脏的一剑往左偏了一分。正是这一分,所以女人还站着,她胸口和臂上沁出的血越来越多,原本白色的衣裙已变得血迹斑斑!
女人抱住向后躺倒的阿当,眼里现出怒色,阿当却很平静,甚至有些得意,他看着女人的眼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已虚弱的无法言语,此情此景已实在无话可说。
女人脸上表情变得平静,眼里涌出了悲色,她终于抬头望向不远处拄剑艰难站着的剑大道:“我败了。”
短剑木剑最后一刻,剑大的木剑生出变化,原本刺中女人心脏的一剑往左偏了一分,而女人短剑刺出时已尽全力,已无力及时变招,短剑最终洞穿了剑大的心脏,因此女人自承失败。此时剑大拄剑而立,半边蓑衣已被流出的血染成了黑色,月色下黑色的血,顺着袖沿,顺着裤腿,顺着木剑在他身前汇成了一摊血洼。他看着女人和阿当,目光渐渐变得清澈,他竟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这笑夹着咳嗽,越笑越咳,越咳越笑,仿佛汇集了他周身剩余的所有气力,笑声雄壮洒脱已极。
“师姐,我笑你醉心世道,看不透情之一物,实在是荒谬可笑。到最终才发现我一生痴情剑道,看不透这胜败一事,与你又有何差别。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不及天道一瞬,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不如当下一悟。哈哈,哈哈哈哈,好呀,痛快。”剑大笑声渐低,拄着的木剑吱吱作响,仿佛已不能支撑其重,终于咔吱一声断成两节,剑大身体轰然倒地,再无声息。
夜色终于显得疲倦,月光依旧冷冷注视人间,忽有风起,呜呜做声,似在悲悯众生的归宿,又好似在讥笑这惶惶蝼蚁。
风停。树阴里传出一声叹息,有人走了出来。那人走过荒地,走向剑大,他似乎有些畏惧月光,每往前走一分,脸色便苍白一分,等走到剑大跟前时,脸色已苍白的有些发青,配着包裹瘦小身材的黑衣黑裤,直如僵尸一般。
林鬼。
女人这才看向几至她和阿当于死地的刺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她缓缓将怀里的阿当放在地上,袖袍里冰凉的短剑,在她的手边,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愤怒,已有些颤抖。
林鬼却看也没有看她。
他径直走到剑大身前,俯身抱起剑大的尸体,似乎感到身后的动静,身体顿了一下,道:“我劝你还是莫要动手的好。”这声音沙哑生硬,如同铁砂入锅,又如老树崩倒,刺耳难听。
女人面如金纸,半身浴血,勉强站立已是困难,此时再也忍受不住,哇的呕出一口血,颓然坐倒。
林鬼皱眉看着怀里剑大胸口的伤口,似乎有些犹豫,终于转身面向女人道:“我不明白。”这话没头没尾,不知所指。
女人却已经明白。她看向林鬼怀里的剑大,只见剑大双眼紧闭,原本黝黑的脸已有些青白,但眉眼舒展,神色释然,嘴角甚至还挂着笑。
她一怔,半晌无语,抬头缓缓道:“内心干净的人,很多东西是超越生死的。他可以杀了我,我也可以杀了他,可就算这样,也得输的公平,死的干净。”她语气一顿,盯着林鬼,面带讥讽道:“似你等阴谲小人,如何明白的了。”
林鬼沉默半晌,似没有听到女人话的讥讽,缓缓道:“林某人一生杀人过百,人命在我眼里便如猪命狗命一般,便是自己的生死,也未尝看得多么重。你这么说,我自然明白。只是我等本就是窃命的鬼,做着人世间最肮脏的事,所做所为如何配得上干净二字。”
女人冷笑道:“你不明白便是在此了。你看轻生死,是因为只看到生命之轻贱,我等看轻生死,是先看到生命之重,再明白更重于生命的东西。为了这些东西,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女人声音一顿,语带讥讽:“人如果没有爱憎,与禽兽又有何异,拿人命比于猪命狗命的你,本身也未必比猪狗高明。”女人手上乏力,连握剑都有些困难,她心里恨,便将心里的恨骂了出来。
林鬼青白脸皮上蹙着的眉头忽然展开了,他冷声道:“剑大看透了世道,便问世道有什么用,你看透了剑道,便问剑道有什么用。似我这等无爱无恨之人,便是你口里的阴谲小人罢。殊不知你们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们。此时我若要杀你便如同屠鸡宰狗,那时你看到的生命之重,却又何处去寻,你所谓的生命之更重,又何处去找。”
女人面色凄然,她转头看向侧卧在旁的阿当,一柄诡异黝黑的锥子端端插在他的肩头,他好似被钉在了地上。夜风清凉,月光下,阿当也正圆睁着眼睛看着女人,他面上沾着女人怀里的血,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嘴唇看上去和脸一样的苍白,看到女人看向自己,这两片苍白又虚弱的唇忽然牵动了一下,他竟然笑了。
他看着女人道:“你真是漂亮极了。”
女人也笑了,她用还算干净的一只袖子将阿当脸上的血擦干净。她忽然感到:这一刻便是这样死了,自己也会是笑着的吧。
林鬼抱着剑大的尸体,他的拳头渐渐握紧,谁也不知道月下这对披血的夫妇给了他内心怎样的触动。也许有那么一刻,他那冰凉了许久的心忽然感到一丝温暖。他忽然转身走向树林,因为抱着剑大相对魁梧的身体,他越发显得瘦小与孤独。
女人看着林鬼的背影,有些意外,她冷声道:“我若不死,你可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林鬼脚步一顿,身体好似直了些,他朗声道:“林某人无爱无恨,恣行无忌,可偏偏有那么几件事,便是死了,也是不屑去做的。”
山林重归于寂静,只余满地散落的红线和近处的一小滩血洼还记着前一刻的惊险。
也许是被山风吹地冷了,阿当挣扎着从女人怀里坐了起来。他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眼睛却很亮。他捧起女人的脸,低声问:“你还能走路么?”
女人点点头,脸色露出了几分阴郁。
他们都明白今晚绝不会就这样结束。因为春风楼里还有人没有出现,而以现在他们两人的状态是不可能一起逃走的。
女人已准备好拒绝阿当的下一句话。
可眼前男人一笑,低声道:“那就扶我起来!”
女人虽然没有笑,脸上也没有起什么变化,可阿当忽然感到她的脸和先一刻的抑郁不一样了,她好像……很开心!这让他困惑,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此情此景“扶我起来”岂不是强过“你快走吧”太多。
这简直是他说过的最聪明的一句情话。
树林里忽然传出一声叹息,叹气的人好像是故意拉长了尾音,传到荒地里时已变得有几分阴阳怪气。
叹气的人接着道:“看来这脏活又留给咱兄弟了。”
另一个声音道:“可不是,谁叫咱天生的下贱命,当不得大侠,只能捡些脏的丑的来做了。”这人语带着埋怨,好像真是吃了不小的亏。
女人和阿当的脸色变了。
金胖银瘦!
一人道:“他们的表情可真难看。”
另一人道:“他们一定很不高兴”。
一人道:“他们怕是丢了钱。”
另一人道:“好像丢了不少!”
一人道:“他们可真笨。”
另一人道:“简直笨急了!”
一人道:“钱没了可以再赚,可命没了就真什么都没了。”
另一人道:“他们怎么会没命?”
一人道:“因为他们该死。”
另一人道:“总得让他们死得明白。”
一人道:“你去。”
另一人道:“怎么每次都是我?”
一人道:“因为我是师兄,你是师弟,师弟应该听师兄的。”
另一人啐了一声,嘟囔道:“去他妈的师兄。”
树林里闪出一人,黑夜里看不大分明,月色里只臂上的一排银色标枪犹如择人而噬的獠牙折射出点点寒光。
他远远看着女人道:“你听好,我只说一遍。”
女人早已恢复了平静,她冷笑着看着那人,道:“你为什么不站近点说。”
那人却不理睬,急急道:“规矩!你可听清楚这两个字?”
女人道:“规矩?”
那人道:“‘他’只说要你听清楚这两个字,你还有什么话么?”
女人表情黯然,握剑的手忽然失去了力气。剑柄一歪,贴在了地上。她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抬眼看向那人,脱口道:“可是他是局外……”忽然感到左手一紧,她低头看向阿当,只见阿当表情宁静,正看着自己微笑不语。霎时,女人已什么都不想也不用说了。
就这样吧。
这一刻山风抚过荒地,月华垂悯人间。手中再无冷剑,爱人依偎身边。原来许多真情,此刻过眼云烟。要问心里可有遗憾?最怕遍地红线难牵。
“这世道美妙处大抵如此而已了罢。”女人心道。
树林边那人的手上已扣住一枚银色标枪,只等风停处,便是出招时。
便在此时,山林里飘来一阵琵笆音,这声音开始时仿佛还在很远,忽然就已到了耳边。
有人唱:菊花残,梨叶堕。可惜良辰虚过。新酒熟,绮筵开。不辞红玉杯。蜀弦高,羌管脆。慢飐舞娥香袂。君莫笑,醉乡人。熙熙长似春。
山林的时间仿佛在歌声里停顿了。便是金胖银瘦也都停止了动作,没了声音。
当唱到“君莫笑,醉乡人”时,来人已走进荒地,等到最后的“春”字尾音结束时,他已站在女人和阿当的面前。
他仿佛赶了很远的路,原本素白的长衫已有了几处明显的尘印,他面容英挺却又带着几分书卷气,整个人气质便有了几分离尘的清俊。也许走的急了,他原本光洁的额头上已现了细密的汗。可他拨动琵琶的手指温柔而稳定,他的歌声悠又扬绵长,在阿当眼里他看起来气定神闲极了。
树林边的瘦子旁又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想是金胖银瘦中的师兄金胖。他拱手道:“想不到连公子您也亲自来了。”
他旁边的银瘦眼珠子一转,跟着道:“既然公子在,今天便是有神仙下凡只怕也救不了这‘天外飞仙’吧。”
来人却没有看他们,他自一站定,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女人,女人也正看着他。
便是生死都已看开的女人,此时竟有几分紧张,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胆怯,低低叫了一声:“师兄。”
来人神色里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黯然,他看着女人和阿当握在一起的手,轻轻笑道:“师妹。”
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