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不宁
这几日宫中颇不宁静,天宫遣来的仙侍络绎不绝,捧着鲛绡云锦、琅玕琼玖等物,往来于从嘉旧居。更有专司此事的仙官领着十二名洒扫童子,将那间屋子里外涤荡——檐角悬上九霄铃,阶前铺就星河毯,连案头闲置多年的青玉笔山都换作了昆仑寒玉雕就的新器。
容若斜倚在若纯的榻上,锦被半掩着消瘦的身形。若纯执起青瓷碗,舀了勺金黄油亮的鸡汤递到她唇边:"好歹再用些......"
容若忽的接过碗,仰颈一饮而尽,碗底叩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省得你举着累手......。"她抿去唇边汤渍,苍白的脸颊总算透出些血色。
若纯噗嗤笑出声来,指尖点了点她额角:"那凌霄殿似的屋子,你几时搬去?"眼波往窗外一转,"我瞧着,比二位大人的还要气派十分呢。"
"不去。"容若将脸埋进枕里,闷声道:"我这样的......。"话音渐渐低下去,"消受不起。"
立心堂内,尉迟峰指节轻叩紫檀案几,鎏金香炉吐出的青烟在他眉宇间缭绕。听完心腹禀报,他眼底浮起一丝玩味。
"消息可作准?"他屈指弹了弹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心腹压低嗓音:"含经堂的旧人都晓得,只是不敢声张。那会儿她当值时,他们二人就......。"那话尾化作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尉迟峰指间佛珠忽地一顿,檀木珠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明珠自然招人觊觎,子悠也不傻,这么大个宝贝。"他低笑时眼尾泛起细纹,烛光在眸中投下碎金般的光影,"这般琼琚之质——月貌天成,蕙质兰心,如今更淬了层凤髓龙肝的贵气。"他骤然前倾,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墙上黑影如老鹰攫食,"本官这双慧眼啊...。"他苍白的指尖摩挲着眼尾朱砂痣,"初逢那日便知,这可不是寻常檐下的家雀。此事,我可得好好想想,这可不是送些花花草草那么简单。"
那心腹闻言眉头更紧:"可她生母贵妃娘娘何等人物?当年执掌六宫时......。"话未说完便被佛珠脆响打断。
尉迟峰手中茶盏"咔"地扣在案上,惊起一缕沉香灰。"光禄卿府上的嫡孙,河东公的爵位传承,成阳大长公主的血脉——。"他指尖划过案上鎏金纹路,"更不必说先太祖亲赐的左千牛卫将印。"他忽地抬眸,眼底寒光乍现,"这般门第,莫非还不般配?"
子悠将自己囚在那方寸隔间里,昼夜不辨。案头鎏金烛台上的蜡泪堆积如山,映得他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慕容铮留下的画稿就摊在手边——他机械地抚平卷角、分类摆放,动作精准的像个没有魂灵的傀儡。
每当倦极恍惚时,那些墨线勾勒的面容便浮现在宣纸上。他便更用力地埋首卷宗,让册子的尖角扎进指腹,让朱砂批注染红袖口。仿佛唯有被事务碾碎每一寸神智,才能暂时忘却心口那个被生生剜去的空洞。
从嘉见他数日未归,心下惴惴。子时三刻,踏着满地清霜来到含经堂,却见那隔间窗棂间竟未透出一丝光亮。
"小悠?"他轻叩门扉,无人应答。推门而入时,浓墨般的黑暗扑面而来,连月光都被隔绝在外。从嘉心头一紧,正欲退步,忽听得黑暗中传来沙哑的声音:
"什么事?"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嘉指尖凝起一点灵光,烛火"嗤"地绽开,昏黄的光晕里,渐渐显露出子悠的身影——他独坐案前,半边面容浸在阴影中,另半边被烛光照得如同褪色的古画。案上堆积的文书如山,他好似长在了那片黑暗里。
从嘉将烛台往前一送,跳动的火光倏地撕开黑暗。昏黄的光晕里,但见子悠眸中如凝着两泓冻泉,唇边新生的胡茬在光影中泛着青灰。
"烛火也不点?你做什么?当真不回去睡了?"从嘉声音蓦地放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
"不累。"他声音沙哑似磨过粗粝砂纸,"阖眼也是清醒。"
从嘉倾身上前,烛火将两道影子绞在墙上。但见他双臂如铁箍般紧锁胸前,下颌绷成一道凌厉的线。"你是要熬干心头血么?"从嘉指尖叩响案几。
"我命长。"他忽地展臂,掌心"啪"地合上册籍,惊起一缕尘埃,"到底有什么事?"
"小悠,天塌下来,也自有高个顶着。"从嘉叹息声揉碎了满室寂静,抬手拂去子悠肩头积落的灯花灰,"何苦这般熬煎自己?来日方长......。"烛光在他眉眼间流淌,映出几分罕见的柔软,他尾音散在烛光里,像句说不完的偈语。
从嘉忽然倾身向前,指节"叩"地敲在案几上:"不如我们一同去辛夷那儿?散散心,我陪你。"
"不去。"子悠眼皮都未抬。
"啧。"从嘉直起腰身,一拳轻捶在案上,"你若肯听我的——。"他忽地凑近子悠耳畔,压低嗓音,"你信不信?我自有法子叫她心平气和与你坐下来好好谈。我先去,你稍晚两天到?嗯?"他指尖轻点自己胸口:"这点薄面,她总还是肯给我的。"
从嘉甫一离去,子悠便觉满室寂寥。他随手抽出慕容铮留下的那叠画稿——纸角微卷,墨迹稚拙的幼童涂鸦。他指尖抚过歪斜的线条时,恍惚又见慕容铮伏案作画的身影,烛火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当真厌恶孩童,独慕容铮让他另眼相看。
"此处该画把剑......。"记忆中带笑的声音忽然响起。子悠猛地攥紧画纸,直到宣纸在掌心皱出细响。那些散落的时光碎片,此刻都成了扎在心头拔不出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