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牡丹》|第25集 玉翎与刘家鼎
沙拉盘子撤下去,意大利面送上来了。玉翎这一次不用他提醒,自己抬起左手拿了大汤匙,右手换了大叉子,低着头慢慢地绞起面,慢慢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慢慢地咽。似乎专心致志地吃完这一盘面,是她此刻唯一关注的事情。
然而,眼泪开始从她脸上滑落,一滴、一滴、再一滴,接二连三地落进盘子里。她的头垂得更低更低,吃面的动作始终没有停止,只是一双手把汤匙和叉子越抓越紧,紧得手背上的骨节都突出来了。
刘家鼎早料到这种谈话是不会轻松的。见到她之前,他曾经设想过很多很多种可能出现的场景:她也许激情已过,会若无其事地和他恢复普通朋友的邦交;她也许恼羞成怒,会对他破口大骂;她也许痛哭流涕,会对他纠缠不休;她也许……为了应付这些“也许”,他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
却怎么也想象不到,面对的居然是这样一番场景。她没有哭闹,没有失态,她甚至不说话,只有眼泪。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可能滚落这么多眼泪呢,这些吞声的,被动的,无助而悲切的眼泪?
点点滴滴,都是为了他。上一次有人为自己落泪是什么时候?!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一下子跳到眼前,切换了现实的场景——
新加坡湿湿的,温暖的雨季,几乎是一片白茫茫的圣陶沙海滩,一个白色的女郎挽着一把白色的小伞,面对他迎风而立。
她身上的麻纱长裙,她披散的长发,随着棕榈树宽大的叶片在阵阵海风中翻飞。风里淡淡的茉莉花香沾满牛毛细雨,和着她的泪,哽咽,凝结,滴落在茉莉花心里:“真的……就这么决定了?”
年轻的他硬起心肠,很坚决地点头。那时,他有学业要继续;那时,他已决定要负笈远游;那时,他没有勇气也没有余力去负担一个女孩子的款款深情。于是,棕榈树的长影横斜切割的沙滩上,被他断然推开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被风雨摇曳成模糊的一片。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四十年?遥远的前尘旧事,与眼前的人事物事毫无关联,怎么也会被拉扯出来了呢……刘家鼎很有几分困惑。在这种困惑里同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拉扯他的思维脱离常轨……他略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发现局面有些失控。
他心里早已酝酿成熟的那些话,比如我们要有理智,比如我们要认清现实,比如我们要为各自的家庭负责任,比如……突然都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按住了玉翎的手背,他想止住她的眼泪,止住她的痉挛:“不要哭,翎子,不值得的。”
他的手是厚实的,干爽的,带着他的体温,摧毁了玉翎最后的一点定力,让她从悬崖边上一头栽倒下去,坠入无涯的深渊——她颓然地放弃了吃面,从他的掌握下抽出手来,用力蒙住了自己的脸。
望着那单薄的耸动的肩头,和痉挛的指缝间不断不断渗出的泪水,刘家鼎很想对她说些什么,又苦于无话可说,只剩下痛心疾首地质问:“翎子!你这是何苦?何苦呢?”
尽管神志恍惚,玉翎却并没有失聪,她听到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义正辞严,无可辩驳。何苦呢?他最后这一问重重敲击她心头那一根尖刺,带来强烈的,剧痛的回声。不不,这不是她情愿的,不是她故意的,就是有一股强大的来路不明的力量捆绑了她,钳制了她,她左冲右突,也逃脱不了它的控制。
waiter走过来,问:“菜还好吗?两位需要看一下我们的甜点菜单吗?”
周到有礼的、完全陌生的声音,迫使玉翎的自制力醒觉。她把双手从脸上挪开,用餐巾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鼻音很重地答了一句:“很好,不用了,谢谢!”然后她顺手举起面前的葡萄酒杯,一仰头,把满满的一杯绛红色的液体,统统灌进了喉咙里。
借着冲进胃里的酒精的热力,她抬起头,强迫自己正视面前那一双深黑如古井的眼睛。于是,在那两口深井的波光里,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一颗心被人践踏在脚下,血淋淋的一片狼藉。
自取其辱。这个词像皮鞭一样从脑海中抽过,抽痛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终于肯正视他了,可是不知怎么地,那越来越镇定,越来越森冷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些畏惧。带着明显的,恳求的意味,刘家鼎柔声说:“翎子,你说话啊。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告诉我!”
“走吧,我有些累了,”玉翎面无表情,冷淡而疲倦地回答。此外,不必再说什么了。他并不了解她对他的感情,也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很明确,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他并不爱她,也不需要她爱他。
她还能怎么想?她还能说什么?这颗心是自己双手奉上,主动让他去踩的,她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那么,好歹给自己留一两份薄面,不要再继续展览自己的愚蠢、荒唐、幼稚和无知了吧。
回酒店的路上,他们两个人都很沉默。小小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怪异的,充满了压迫感的味道。刘家鼎几次转头看玉翎,几次欲言又止。她脸上那种僵硬的、冷冷的寥落和疲惫,让他少有的心慌意乱。
直到把玉翎送到房间门口,刘家鼎才终于开口说:“好好睡一觉,不要想太多。我在706房间,你有事情要找我的话,打电话给我。”
玉翎拿出磁卡,开了门,转过身来抓紧衣角,挺直背脊,扬起下巴看着他,维持着冷漠的礼貌:“谢谢你的晚餐。再见。晚安。”
“翎子,我还是你的朋友,是不是?”他盯着她的眼睛。
她已经自顾自走进房间去,闻言又回过头来,不疾不徐、不带一丝火气,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不是。我不会打电话给你,也不会再去找你。如果我给你带来了任何麻烦,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
她的神情,她的这几句话,一掌将他推到了言语的死角,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好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玉翎的房门“砰”地一响,关上了。
然而——他不在门外,却在房间里!而且一个箭步跨到她面前,死死地盯着她,青筋在他额上突突跳动:“翎子!”
玉翎惊悸地睁大眼睛,苦恼地蹙紧了眉头,她紧紧咬着牙关,费力地和自己的眼泪挣扎:“我早说过,我这一生,再也不愿意见到你,你为什么还要跟来?我已经向你认过错了,是不是?请你放过我,请你走吧。”
“翎子!”他又喊。捉住了她的肩膀,拧过她的身子,强迫她正视自己。有几秒钟,他们只是面对面站着,不依不饶地瞪视着对方。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越来越重,空气紧绷得已经没有了任何张力……终于,他把她轻轻往前一拉,用自己的胳膊圈住了她小小的,小小的躯体。
第十章
教室中坐满了人,光线比较暗,墙上翻卷的大屏幕拉下来了,正投影着图文并茂的演示稿。两鬓微白的老教授站在讲台一边,穿浅灰色的夹克配西裤,口若悬河,谈笑风生,没有一点学究气。
窗外那棵合抱的老日本枫,伸展着高低错落的枝桠,新生的叶子在玻璃前晃来晃去,密密麻麻,像无数枣红色的,会跳舞的小星星。在那些星星的背后,穿过繁枝密叶的阳光,是一缕缕闪亮的金色丝线,牵引出尽头澄澈无垠的蓝天和白得闪亮的云朵。
玉翎坐在下面,突然想起一句词:“飞香上云春诉天,云梯十二门九关。”
这栋古旧的,爬满青藤的教学大楼里,一道套一道的门只怕不止九重,也没有云梯,而她的心,却在这“春诉天”的风里,如风筝一般轻盈,悠悠然直飞上云端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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