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集

平凡一日

2020-05-31  本文已影响0人  MLoveH

天刚泛蓝,她便醒了,醒了,就睡不着了。眯皱着眼望了望挂在墙上的石英钟表,时针才转到四的方向。坐起来,穿上准备好的旧衣,叠被,灯绳在手边,她也不拉亮,只是摸索着收拾利索。

挑起门帘搭在门框上,打水,洗脸,梳了梳斑白的头发,拧开紫黑色,圆圆的小盒子,剜出一指头雪花膏抹在脸上。她的脸不糙,只是有些皱纹,有些瘦,显得颧骨微微隆起。眼眉浓密,略拱,外端耷些;那双眼,细纹蔓延却明亮。

厚厚的一本巴掌大的日历,被撕掉了一半,上面的日期是2004年6月30日,撕拉一声,又变成了2004年7月1日。

轻手轻脚,合上厨房的门,她在猪圈棚的墙壁上取下短把的锄子。淡蓝的朦胧中,娇小瘦弱的身影穿过村子,穿过马路,来到村西的庄稼地里。堪到小腿的玉米地,幼苗茁壮,嫩生生,翠盈盈。她蹲下身子,向前挪着,蹭着,仔细地除掉那些混迹在苗中的星星点点的野草。

一垄垄顺溜悠长的苗,一条条苗间狭隘的“甬道”,她穿行其中,检阅,审视,清除那些杂草,叉苗。蹲得累了,腰酸了,腿涨了,她便跪着,爬着,绿色的胶鞋垫着身子,缓慢蠕动着,身形显得怠滞了,手上的动作却还是灵活。她一手撑着地,一手不停地伸缩,握着锄头的手,每一次缩回,都掀起一片泥土。

晨曦,露珠凝结,串串冰凉,湿了她的裤角,黏上沙土,刮在腿上潮湿且瘙痒。她的脸红扑扑的,额头渗出汗水,鬓角湿漉漉的。看看天色,将身下这条垄间锄完,她便撑着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拎着锄头回了家。

儿子儿媳还在酣睡,孙子孙女在外求学,这硕大的房,宽敞的院,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她洗涮过,重新换了衣裳,花的软的裤子,宽松的半袖,绣着花的轻巧巧的布鞋,是闺女们给买的。在厨房中的条绳上取下围裙,带好护袖,抱来玉米杆,生火,做饭。灶台贴了瓷砖,被她擦的锃亮,火燎的胭脂也存不住。

吃过早饭,儿子和儿媳都去上班,她望着前后通透的家,无悲无喜的脸上有些孤寂。

院里的菜地被收拾的干净,地面一尘不染,门外的荫凉还未有人喊她。她瞧瞧这天,不燥不热,倒是个好天。她进了屋,换下衣服,重新穿上那打算洗洗,已经干的泥土僵硬的衣服,拿起锄头又去了地里。

日上三竿,斗笠遮住了阳光,却驱不散四面八方刁钻着袭来的热浪。她听到有人在喊什么,探起头,巴望着地边,她一眼便看到了挥着手叫嚷的人——是孙子回家了!

她笑了,笑得额头的皱纹荡漾,笑得眼睛又亮了三分。

被孙子用摩托车载回了家,这一路,村里的人纷纷和她打招呼,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清脆明亮,还是那般慈祥和蔼。到了家,她又换了那身干净的衣裳,笑眯着眼睛看着孙子跑出去玩耍。她在柜子里拿出包成包袱状的手绢,小心地揣在兜里,去村里的屠户家割了肉,拴着草绳的肉,重重地拎在手里,脚步却快了,却轻了。

她围着锅台忙活,灶里的柴火烧的旺,锅里的肉煮的颤悠悠,那热气杂着香味飘出,熏得她的汗水如泉涌,肩头的毛巾也湿了。

临街的门被砖头倚住下摆,支着敞开着,几道人影相继踏进。

妈——

她循声望去,又笑了,笑得扬起了脖子,笑得合不拢了嘴,是两个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这是欢喜,也是惊喜,欢愉几句,顾不上多说,又去抱来柴,点燃另一个灶。

大女儿帮着做饭,二女儿帮着洗菜,埋怨她不去城里多住几天。她笑盈盈的满口答应,过几天就去城里住。孙子玩够回来了,她摸出那个手绢包袱,层层打开,拿出卷成卷儿的钱,叫孙子去买些菜回来。孙子见了家里热闹,不情愿,嘟着嘴去了。

中午,家里如同过年般的热闹,她摘下围裙,和家人团团围坐。瞧着孩子们手舞足蹈,子女们欢声笑语,她的皱纹仿佛少了,表情总是欢快的,甚至比平日多饮了一杯酒。她做了好些饭菜,满满一桌,自己只吃几口便笑着不再吃了,家人劝她多吃些,她说:可吃不下了,晚上的饭都省了。

饭后,她一如既往的叮嘱和唠叨。

她对大女儿说:姑爷真是个好人!

她对二女儿说:教书的活计不轻松,可别累着。

女儿们愿意听她唠叨,愿意和她说些平日的事,仿佛那些事,都攒着等着和她来说一样。她们打开包,拿出给她买的新衣裳,她埋怨她们乱花钱,说:又买衣裳干啥,我还有的是没穿的呢!嘴里说着,脸上却藏不住那由心的笑意。

过了晌,女儿们回城了,她坐在荫凉下的石阶上,望着女儿们渐渐远去的背影,笑容勉强,闷闷不语。平素里的老姐妹们,摇着蒲扇来找她唠嗑,她也没了兴趣。

她就那般孤寂地坐着,形只影单,仿佛一座石像。一座手肘拄着膝盖,手掌抚住额头眺望的石像。

孙子在家,原本傍晚要去锄草的计划,被她抛去了脑后。孙子趴在炕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她到底是闲不住的,在橱子中拿出褥面和棉花。

她弯着背,盘着左腿,右腿屈支地坐在炕头。她蹙着额,伸着眼,透过搭在鼻梁上的花镜,修整着手中的棉花。她的手粗糙,如锉刀,如镶着倒刺,骨节鼓大,皮多肉少,斑斑点点,如洗不净的脏污似的。棉花洁白如云,丝丝缕缕交错成团。她托在手心,薄的加些,厚的扯掉些,抻扯平整,便絮在素蓝的褥面上。

天色暗了,她的眼睛看不清了。她摘下镜子,叠起褥子,收好棉花。挪下炕,扫去炕上的棉毛,掸净粘在身上的点点棉絮,摘下挂在门框上的深蓝色,挂满补丁的围裙,那长长的到了脚踝处的围裙,只露出一双紫红色的松紧布鞋。

她,是我的祖母,这是她平淡生活中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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