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嗅蔷薇短篇小说

囚鸟

2020-10-31  本文已影响0人  江森明

      近来轻风无雨,路旁的白杨却被连根拔起,干枯的根系齐伸向天空,仿佛无数茫然索求的手臂。赵兴国靠着它死去的树干,折弄着一根枯草,嘴里念念有词,紧盯头顶那片缓缓飘移的浮云。

      一团黑点从田埂尽头显现,顺着凌空而起的电线游动,宛若咬钩的鱼。走近了才看得清楚,那是表哥赵鹏正徐步走来,不时伸手去扶一下眼镜,背后鼓囊的书包像是一口行军锅,松垮的校服让他显得更为瘦弱。

  “喂!”他喊醒发愣的表弟,嘴角一弯,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哥,你真来啦?”表弟有些吃惊。

  “你这话可让我纳闷了,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他取下书包坐稳,从中翻出笔袋、一沓作业本,就这样抵在大腿上计算书写。

  “我以为你得去上补习班呢!”表弟凑过来看,挠着头问:“这字母上的箭头是啥意思?”

  “这是向量,你以后要学。”

  “不一定,我爸说我以后只能去学拖拉机,好帮他盖新房。”

  “你爸逗你玩呢,那没啥前途,还不如去学怎么修车来的妥当。”

  “哥,你和我爸一样,总把前途挂在嘴边。”

  “傻娃,人总得吃饭吧,”赵鹏轻拍着赵兴国的脑袋,“别绕来绕去了,说吧,找我干啥?”

  “哥,我记得你以前告诉过我,人都是鸟变的,我把这句话拿去告诉我那些同学,他们都不相信。”

  “那叫进化,”赵鹏头也不抬的说,“算了,确实差不多,他们以后总会明白的……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你马上就明白了。”

  赵兴国神秘兮兮的退开几步,从半人高的草丛拎起一个鸟笼放在地上,里面关着一只羽毛凌乱的小鸟,缩着脖子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凉风阵阵袭来,惹得草丛哗哗响动,狗尾草如同涌起的海浪,不断淹过他俩的身躯。鸟儿的羽毛也跟着纷纷竖起,让它显得更为凄楚无助。

  “这……是啥鸟?”

  “就是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麻雀?”

  “对,它从窗户缝里钻进我家厨房偷吃,最后被我爸捉住了。”

  “你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让我看看你爸的作战成果?”

  “不,不是,哥,我知道你忙,回来一趟挺不容易的,我就想来问问你,这鸟咱要不放了?”表弟说着轻踢了两下笼子,栖杆上的麻雀惊叫几声,细小的鸣哞如同温驯的花猫。

  “你为啥突然要放它?”

  “老师告诉我们众生平等,我们必须爱护其他动物的生命,再说古人云不是说过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鸟一命也是一样的吧?”

  赵鹏放声大笑,身体仰躺过去。

  表弟小声嘟囔着:“哥,你又笑话我。”

  “没有,”赵鹏擦了擦眼泪,“你可记好,古人云呢,就是古人说的意思,不是人名。”

  “明白了,哥,古人云不是人。”

  “当真教不醒你,让你语文老师费劲去吧。不过你就这样把他放了,不怕你爸揍你?”

  “我爸正爱门口那只小画眉呢,说是把这只养肥以后拿来炖汤喝。”

  “这么小能有多少肉,取一条命,最后喝一锅涮锅水。”

  “哥,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来找你商量。家里人最疼你,都说你命里就是光宗耀祖、考名牌大学的料,咱俩一起放,我爸保准不叨叨什么。”

  赵鹏思索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笔,开口道:“你说它能养了,也就是说它开始吃食了?”

  “对,和我吃一样的大米。”

  “不乱飞乱撞了?”

  “没错,刚开始闹得可凶了,能连着把自己撞晕好几次。现在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不晃一晃就生死不知。”

  “我记得我爸说过,麻雀是没法养的。”

  “鸟不是在这儿?”表弟有些神气,“我爸比你爸厉害,他说只要肯下功夫,世上所有东西都得向人屈服。”

  赵鹏叹了口气道:“你好好学习,多长点见识,以后就会明白人有多渺小,能做的事也轻如鸿毛。你记住,鸟儿生来就属于天空,只有死亡才能将它们囚……关起来,而人类违反了这种自然规律。”

  “可有了笼子,它们不是过的更好吗?”

  “这样的代价是失去自我。”

  “自我……哥,啥是自我?自己不就是我吗?难道还有他我?”

  “没有他我。自我就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就像眼睛、鼻子还有耳朵等等,这些组成了一张脸,这张看不见的脸就是自我。动物的自我都是一开始画好的,他们这样活着就行,现在人想把他们关进笼子,用橡皮把他们原本的脸擦掉重新再画。”

  “人会不会画完这张脸?”

  “只要动物变成人的宠物,就画完了。”

  “那它们不就有了另一张脸、另一种自我吗?”表弟辩解道。

  “但那并不属于鸟的天性。”

  “那表哥呢?表哥的脸又被涂成什么样子了呢?”

  赵鹏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一样,人类拥有思想和意识,所以我的脸比它们更加完整,也更加复杂,我会在活着的过程中不断成为画纸上的自己,有时候是自愿的,有时候则被迫。但我起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取舍。鸟没有,鸟只会遵从生存的本能,如果有一条路比起飞觅食更容易通过,那它就会毫无保留的选择……”

  他仍张着嘴巴,话语却突然断裂在半空中,像是有人在另一头掐断了电话线。良久过后,他站起身走近鸟笼。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就像在风雪中行走,什么都看不清,对和错都很难分辨,他们对我的吹毛求疵我觉得都可以忍受理解,可我总觉得自己从小就失去了什么,被人用刀一点一点割裂。”

  表弟茫然的看着他。

  “人就像这样的麻雀一样,注定要失去天空。”他的笑容很是僵硬。

  表弟望着哥哥的背影有些失神,他感到冰冷空洞,视网膜上仿佛涌起晶莹的雪花,四周筑起纯白的墙壁,表哥的身影渐渐消失了,依稀能察觉他就走在身边,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任何一只鸟不向往自由。”赵鹏喃喃自语,而后轻轻拉开笼门。

  麻雀缓缓探出身体,抖动浑身的羽毛,发出一阵鲜活明快的叫声,它灵巧地跳下栖架,可爱的脑袋在出口处左顾右盼,触及了久违的泥土。它的歌唱越来越响,翅膀有节奏的上下拍打,两翼生风,仿佛眨眼间就会化为一缕烟,一束光,一道刺目的剪影。

  “出来吧,你可以走了。”

  麻雀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它胆怯的看着眼前的巨人,叫声更加犀利苍凉,像是无畏的宣言。

  “看看!那是你的天空,去吧,没人会再妨碍你,飞得越远越好,越高越好。”

  赵鹏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眼里闪烁着某种压抑的狂热,像是一团蹿动的火舌。表弟望着他,莫名感到害怕,四周的空气仿佛也被点燃,如海浪般扭曲搅动。他看见表哥的背后生着退化的翅膀,鲜血淋漓。

  “人是鸟变的。”这句话在他脑海激烈回荡。

  罕见的狂风骤然刮过,土路上黄沙漫天,石砾纷飞,兄弟二人不由得眯起眼睛,再睁开时鸟儿已经消失不见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天空,太阳慵懒悠闲的横卧西边,犹如饱食后无所事事的人们,霞云褪去烂漫的炫光,仿佛炉中余温散尽的柴火,田野失去诗意的金黄,蒙上月与星辰的幕布,农宅的炊烟袅袅升起,拧成一捆从天垂下的麻绳。

  “它真的走了!”表弟惊奇的喊道,他的脖子转过一圈,最后望向表哥――他显然也在遥望,赵兴国再次扬起脸,想从空中寻找那对翅膀留下的残影,听见拍击空气的扑棱声。直到耳边传来从身旁传来的鸣叫。两人茫然的对视一眼,发怵之余同时低下头去。

  麻雀还在那儿,它蜷缩在鸟笼的边缘,浑身颤抖不已。

  赵鹏深吸了一口气,双肩开始剧烈抖动,他怒目圆睁,咬着牙一脚踹飞鸟笼。朽蚀的竹条并未崩坏解体,反而笔直的向前滚动,沿路飞驰。他几乎失声的吼道:“你不是只鸟吗?他妈的怎么不飞呢?”

  赵兴国愣在一旁失措,不知道此刻应该先顾及谁。他看了看用手捂脸的哥哥,又望向超速行驶的鸟笼,他想起今天此行的目的――放生,而鸟笼是父亲的收藏,破旧也不能留下让他动怒的把柄。他就此停下思考,迈步向前狂奔,追了好一会儿才将其用脚截停。

  他喘着粗气,抱起鸟笼大致检查一番――完好无损,透过留作观赏的缝隙,他看见那只麻雀双脚紧抓着杆,像死去一般矗立,黑亮的眼睛似乎微微湿润。

  “哥,这鸟……”他听见耳畔传来人的哭声,他吃惊的望着麻雀,麻雀没有动静,他转头看去,另一只麻雀停在那里,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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