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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丨在HU7569次航班上的遇见

2024-12-19  本文已影响0人  张文秋梦

HU7569次航班终于稳稳飞上了天空。

云层在机翼下聚积,机上卫生间开放,穿着海航制式旗袍的空姐开始推着餐车给旅客派发机上套餐。

我从一场短暂的酣眠中醒来,肩膀和颈椎有些酸痛。我一边伸懒腰,一边东张西望活动脖子。突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过道左侧前排座椅上坐着的,似乎是一位股份公司领导。标志式的雪白衬衫,熨缝笔挺的黑色西裤,一双介于休闲与正装之间的黑色皮鞋,黑色半框眼镜,理得一丝不苟、长短适宜的黑发,耳朵上戴着白色无线耳机。他正漫不经心地浏览微信朋友圈,不知是连接了机上wifi,还是提前下载好了网页界面。

这位领导我很熟悉。他比我小一岁,但在事业上却处处领先我一步,如今我们在职务上的差距更是云泥之别。

04年,当我还是基层项目安全员时,他已经是集团公司安质部科员。05年我去重庆机场接他到我项目检查,才知道他也和我一样是安全工程专业毕业的本科生。餐桌上,集团公司领导向项目经理介绍他,“这是局历史上第一个学安全的本科生!”说得非常武断,未曾征求基层意见就做出盖棺定论。明明我还比他早毕业一年,却被想当然地排除在第一名的竞争行列之外,心里着实有些难过。当然,后来我才知道,我也远远不是局历史上第一个学安全的本科生,比我早的师兄还有好几个。我顶多算是桥梁公司第一个,而他确实是局安质部第一个。差距在那时其实就已经悄然拉开了。

07年,我在哈大铁路项目当副经理。26岁副科级,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可我到了大连才发现,他竟然已经进了股份公司指挥部安质部,成为我的顶头上司。虽然我经常暗戳戳地讽刺他是我的“锤子领导”,可是看着他拿着更高的薪酬、干着更轻松的工作,嫉妒之心难免还是油然而生。

10年,我调到局安质部。哈大铁路竣工,他也想回到局安质部,却发现我占了他的位置。那段时间我是快乐的,就像两队人拔河,虽然不知最终胜负如何,但系在中间的红绸子,终于有一次朝我的方向移动了一点。谁料我还没来得及激动两天,人家已经通过关系调去了股份公司安质部,再次成为我的顶头上司。而他的党员关系、工会关系都是通过我的手调转的。我忍气吞声为他服务,还得摆出一副顺从的笑脸。

后来,他一路从高级经理干到副处、正处。去年股份公司成立系统督查组,他担任第一督查组组长,摇身一变成了副局。我望洋兴叹,从此才深刻感觉到,对于事业最重要的,其实不是埋头苦干,而是做出正确选择。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原来项目上的老朋友,如今已经是北京局安质部长的宋哥,突然打电话给我。在此之前,宋哥已经十年未曾给我打过电话。我睡得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地和宋哥讲了几句话。宋哥喝得醉醺醺的,突然说要把电话交给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我默然聆听话筒,直到已为副局的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我们已经相识多年,但却从未以上下级以外的身份交谈过。我敷衍他,奉承他。他也喝得醉醺醺的,聊了几个我们共同认识的人,都是处级以上干部。我感受到了来自阶级的压力,很快便词穷挂断电话。那一晚,我在西安的小区里安眠,而他在北京的繁华街头畅饮。电话的无线微波,将首都的风雪冷冷地浸入我原本平静的心田,我冻得在梦里发抖。

今天在飞机上偶遇,我要不要去和他打个招呼?还是不要了!虽然他的职务很高,可我毕竟不是靠他糊口吃饭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多望了他几眼,他却没有发现我,安安静静地玩着手机。可是不对呀!他怎么还是那么年轻?04年到24年,二十年的时间,在他身上没有刻下任何岁月的痕迹。二十年光景,我双鬓斑白,从当年的英俊小生变成了如今的肥胖中年,可他却毫无变化。他的头发依旧乌黑,身材依旧苗条健硕,皮肤状态依然紧致光亮,气质也感觉更加儒雅自信起来。老天待人何其厚此薄彼?事业、职务、财富,人与人分配本就不公,可为什么连衰老速度和健康状态我也远远落后于自己的假想敌?我又惭愧,又懊恼,又嫉妒,又无奈!我五味杂陈地偷望着他,连空姐派发的晚餐也吃不下去。可他就是毫无察觉,安安静静地玩着手机,放在餐板上的餐盒动都没动。他竟养成了该死的淡然!我更加嫉恨了。

直到快下飞机时,我才突然发现,坐在我斜前方座位里的,其实并不是他,只是一个长得很像他的年轻人而已。我有些恍然,这个年轻人,无论是相貌、气质、衣品、举止,都和他是如此相像。只有在仔细辨认时,才能发现两人的面部线条存在一些微小的差异。但我确定那就是他,那是二十岁出头的他。他以穿越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提醒我的失败,以年轻的容貌这根沉甸甸的稻草,从不同的纬度彻底压垮我这匹早已瘦弱不堪的骆驼。

我决定不再看他,就像拒绝自己浮躁不安、钦羡外界的内心。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一本书上——村上春树原著、施小炜翻译的《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这时,坐在身边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用胳膊挤了我一下,使我很不舒服。这个男人一上飞机就以各种方式侵略我的世界——他肥胖,胳膊腿占满了自己的座位空间以及我的一半座位空间;他吃饭狼吞虎咽,餐盒一半悬在我的餐板上;他看报纸肆无忌惮,《参考消息》的第一版和第二版已经盖住了我的小说;他不停咳嗽,把痰吐在座椅靠背的纸袋中……除了刚才分神股份公司领导的瞬间外,我不停被他折磨着神经。我从肚子里喷出一声抱怨的长叹,他却根本未曾注意,也未曾停止对我私人世界的侵略。

我无奈地合上书——施小炜先生翻译的村上春树新著。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身边这个男人就是施小炜。看他梳得板板正正的斜分发式,看他高档眼镜下面圆圆的脸庞,看他白衬衫外面套着的黑色马甲……他就是施小炜的形象。只是这个施小炜,在翻译了村上春树的小说后,用赚来的版税乘坐飞机去东北旅行。他在飞机上咳嗽、吐痰、侵略相邻座位的空间。他大声地吃饭、看报纸,打电话给西安的朋友,感谢他们的招待。这个施小炜从村上春树的文字背后钻了出来,真实地闯进我的生活,向我展示一个五十岁男人的种种陋习。虽然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施小炜老师,可他此刻就是以施小炜的身份坐在我的旁边,就像二十岁出头的股份公司领导一声不响地坐在我的座位斜前方一样。我的世界被种种莫名其妙压缩得扭曲变形,好像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壳虫的腿一样。

飞机即将抵达沈阳。飞机快速地从三万英尺降落。我的耳朵被汹涌的气流堵塞。我的耳朵听不清了。我的眼睛不知为何也看不清了。我变成了没有七窍的混沌。不要企图让我再去感受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如果倏忽自作主张为我凿窍,只会让我不堪忍受生活的百味,从而失去纯粹的幸福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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