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沟
我那天去田家沟的时候,路边的村民三三两两,除草,清理垃圾,原来是公益岗位的村民在劳动。我就想起生产队那会的工分制,78岁魏老太有同感,她说那个年代只能通过劳动挣工分,要不吃不上,还好她从魏家沟嫁过来,一天能挣七分工。说起民间石刻,62岁老凤带我到村里一户人家的土堎里翻找了半天,他说明明记得多年前这里有一方道光年字样的石刻,而今不见了。说完,黝黑的脸有些不好意思。
凤这个姓本地不多见,我不由就多问了几句。老凤是村里的老光棍,说不起婆姨,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联系到老家的亲人。老凤说,他爷爷是商县勾雨川凤家山大队樊原村人,早年参加了张作霖的部队,打仗受伤开了小差,流落本地参加了哥老会,就在这里安家落户。文化革命时,查他爷的身份,工作人员去他爷老家做过外调,后面的事不敢说,前面的情况都清楚。他爷弟兄三个,两门没落了,他三爷家好,两个儿子,一个是医生,支援过朝鲜,另一个在家务农。他爷回过老家,父亲去世的早没回去过,更不要说他了。我理解老凤的想法,光景过不好,媳妇没娶上,自惭形秽。怕见亲人,又想见亲人,因为年龄的缘故,越老越想。我说这事老根子在你本人,总是想得太多,前怕狼后怕虎,就这么想着、念着、磨叽着、岁数大着,啥事也办不成。你应该抬腿就去,这么好的社会,有那么难吗。即便不知道确切位置,到商洛市商州区找啊,那里凤山、上河有许多姓凤的人,总能找到,别给这辈子留下遗憾。老凤被我雷得满脸懵圈,脸更黑了。
去了贺家坪,听了张新民给我说的左沟惨案,我就觉得应该去看看。回到田家沟,我先去了左沟口的龙王庙,记得早些年见过有石佛像的,明代的风格,可惜窑洞被封不得而入。进沟,倒是一路的好风景。右手有上山的路,后沟的路安了门和围网。回头,遇到贺家坪的老石拦牲口,他告诉我,他听说左沟杀人的地点,就在后田家沟的村里,现在发电厂那个位置,过去有成排的羊肝石插的窑洞。我返回时,没有去电厂,那里有震耳欲聋的噪音。倒是左沟崖居的地方,被我找到,它其实距离前后村都不远,就在古庙附近的拐沟内。
拐沟是一处石场,汽车碾过时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有那么一种石头,岩石的肌理布满了黑褐色的网状条纹,像血液浸入岩石后的凝固,像被风干后的血渍。我解开羊场栅栏的绳结,看护羊场的狗狗惧怕的一声不吭,为了掩饰或表示友善,它冲着我摇了摇尾巴。我知道主人不在,之前我吼叫了半天,听不到动静。不进去没办法,这是从沟道进入崖居的必经之路。真正向里走,才知道难行,夏天茂密的植被织就了细密的封锁线。我尽可能的靠近,用手机拍照惨案发生156年后的残迹。在沟掌的崖壁上,那里开凿有许多崖居,整体岩石呈棕红色。中间位置的崖居较为密集,也是被毁坏最多的,很明显有石头炸裂捣毁的迹象。我在荆棘林的空隙里站了半个小时多,眼睛一直盯着那些崖居。我仿佛看见火光冲天,听见了惨绝人寰的嚎哭。直到一阵狂风刮进来,万木葱茏都倒伏向崖壁的方向,我意识到这处崖居建造的最大弊端,就是抗不过火攻。它就像是一处火炉,从左沟正沟刮过来的风,再经过几百米的进气口,风助火势,即便是钢铁也会融化。
起风了,后沟涌动一坨一坨的黑云,隐约能听到闷雷的低吼。我离开左沟,开车进了村,车就停在一家门楼题为“勤和家兴”的门口,一串的彩色小风车被催动的呼呼转动。近旁,就是村里的休闲广场,我进了亭子避雨,那里聚集了一圈老年人,听我想问古朝的事,一位老太太就打了电话,她老伴应招,从我停车的窑院里走过来。
本地人习惯称崖居为崖(nai)窑,或者窨(yin)子,话题从左沟的崖窑湾说起。74岁的张起亮说,过去田家沟分前田家沟和后田家沟,这条沟因为在左手,所以叫左沟,后田家沟的插片窑就在如今电厂这个位置。他爬过左沟的崖窑,那崖窑分三部分,左右能进入,中间的很难进。他早年进去的时候,发现过人的头骨,还能看到火烧的痕迹。义子沟73岁的贺世军说,左沟的崖窑湾,他小时候爬过,照见洞内有石头雕刻的箱子,镶着锁子,都说里面有宝了,就是揭不开。崖窑里还有一个未曾腐烂的女人头颅,白蜡蜡的,拖着长辫。这个就不一定了,清朝男人蓄辫子,这恰恰说明是一具风干的清代古尸。张起亮听他爷爷说,同治年间回乱,田家沟的一百多号人躲在里面。回人围了崖窑,前后的麦洼柴草,从脑畔上撂下来,点着,把石头都烧红了。烟熏火燎,有些人被活活烧死,有些受不了跳进洞下的火坑,更多的是选择了屈服,从崖居里出来,然后被回兵训在那里挨个杀,骨叉叉倒了一地,血从那里一直流到前庄。那时有小河,血染红了河水,又一直淌到洛河。问及原因,老张说田家沟的人惹下回回了。那时候已经有土枪,人躲进去,枪从洞口瞄着,左右只要有回兵露头,就用土枪打掉。所以回人发狠,火烧左沟崖窑,团灭。又有村民说,不是土枪,是砍刀。回兵的黑毛爪子摸到崖窑洞口,砍刀就抡过去,不砍能行吗!那就是一群野兽。这样说来,是因为田家沟人反抗造成了灭门惨案,但不反抗的就饶过了吗?我不由反问。老张沉吟,说无论反抗与否,都杀。那么,这场景是谁看到的呢?老张说他家老爷爷当时就在这道川上,看见了,怕的跑了,一直跑到山西躲着,后来朝廷把回乱征讨下去,才敢回家。
义子沟80岁的贺忠后来给我说,那些崖窑他们小时候经常去,都知道那里死了一百多人。为什么这么肯定呢?因为他老爷爷亲眼看见过,受了惊吓,这才逃难到山西河津。左沟崖居的周边都是大山,被四处躲藏逃难的人所目睹,而后惊惧逃走,一代代就这么传了下来。祖上因这桩惨案而发生命运的巨大转折,贺忠因此非常关注,并且查找了资料,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些文字:同治六年(1867年)四月二十一日,捻军大元帅张福满,副元帅李雄安率万余义军配合回民起义军攻陷甘泉县城,杀害了县令陈泽农全家。随后顺洛河西上,攻克田家沟左沟的崖窑,全部杀死,血流大沟口。这前段话出自《甘泉县志--大事记》,后段话是有见证的民间史料。
张家爷爷手里原有杀回人乱兵的刀,还有很大并且造型古怪的弓。弓是背弓,弦是牛筋,寻常人拉不开,可惜这弓被他四妈烧了。问是怎么杀敌的,张起亮听老辈说,回兵刚来的时候,十个汉人打不过一个,后来,一个汉人撵着十个回兵杀。这就是那个年代以暴制暴,以杀戮对抗杀戮的惨烈历史。那最初为什么不反抗呢?说是不敢反抗呀!回兵拿刀拿枪的,普通老百姓都是些种地的,一盘散沙,就像日本侵略中国时的老百姓一样,一开始不懂得反抗。我们大家都唏嘘不已,我给他们说,我为什么要走访这段历史,因为历史不能忘记,不能伤疤好了忘了痛。
我奇怪,追问张家的由来。既然回乱杀的是田家,张家那时在哪?贺家坪的古墓碑反映了张家这个大户的繁盛,而如今田家沟依然是张家大姓。老张说,那时张家不在这个地方,田家沟基本都是田家人。他听说田家只跑了一个人,早年有田姓人来村里,说听他爷爷说,他们这一支是田家沟的田姓后人。老张又说,田家沟的张家应该是在回乱后搬过来的,而贺家坪的老陵,很可能是后迁的。他有个兄弟,喜欢钻研考证历史,生前曾说过张家原来是姓闫(或严),是给张家顶了门的,反正时间久了说不清。按贺忠的说法,遇难的除了田家,还有张家和贺家的人。更离奇的是,闫家沟一位80多岁的张老太,娘家就是田家沟的。她告诉我,当年回人屠杀的时候,张家的一位寡妇跪着求饶,被留了下来。就是这位忍辱负重的寡妇,之后生下遗腹子,传承了张家血脉,开枝散叶,成就了后人。
相传张家最初是山西大槐树来的,我说我们张家有家谱记载,也是从大槐树走的,那咱们岂不是同宗同祖。围坐的人都笑起来,可真不好说,这个世界的过去未来,本来就不大大。同为人类,自古好斗成性,相煎何太急,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或者眼红人家过得太好了,动不动动刀动枪,被动的人也被迫反抗,时至今日也断不了残暴、杀戮和战争。
这时候天色阴沉如墨,暴雨倾泻而下,好像要冲刷干净左沟的血腥。溅起来的雨水打湿了亭子里围坐的人们,他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数我年龄最小。大家一时都不说话,没有人着急回家。
2023.08.01
附图:2023年6月26日图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