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头
文/江离
一
凌晨四点多钟,雄鸡一声鸣叫把天地间第一缕曙光引到宝清的地界,阿宝微微喘息,抿着嘴角,眯着眼望向微光。
那里有什么呢?阳光不甚温暖,对于阿宝来说,看到光他只是稍感放松罢了,就像一个羁旅疲惫之人跋山涉水远远望到家乡,稍感放松罢了,只是还没到家不是吗?
今天的练的功还没结束不是吗?
阿宝挺直腰杆,扎着马步,伸直双臂,大大小小被绳子串起来的石块搭在他的手指上、手腕上、大腿上,细密的汗珠从他赤裸的肩背上渗出,顺着他肌肉的纹路汇聚起来,在阳光下宛如厉经风雨的铜铸人。他的手腕、他的小腿已经开始慢慢痉挛,只是幅度之小微不可查。
“啪”竹竿划了一个饱满的弧度狠狠抽在他的大腿上,声音撕破了沉闷的空气。
阿宝腿一软趴在了地上,一搭搭石串子“扑拉拉”落到地上,之后又是密集的“啪啪”声以及竹竿破空“嗖嗖”的声音。
阿宝抱着头弓着腰一声不吭。
“滚起来,再练两个时辰。”一个中年大汉朝阿宝怒喝道。
两个小时过后,“过来打靶。”
“阳手300下。”
“阴手300下。”
“噼噼”,“啪啪”。
……
看着眼前的稻草人,阿宝从三米慢慢挪到十米远,手中的石子只要有一颗不能命中稻草人的头部或胸口,便会招来中年大汉的一顿毒打。
手腕一翻,石子刚脱手,阿宝便知要失手,力用小了。果然石子飘过一个弧度,打在了草人的腹部,眼见中年大汉抡起竿子便要加诸其身,阿宝心里一股怒气勃发,信手抓住挥来的竿子,口中暴喝,“别打了!整日练这个,有甚么用?”
“好好好,你小子长能耐了,看不惯老子还是咋地?”
汉子掴了阿宝一巴掌,拍拍自己的脸,“来,有能耐打我。”
阿宝真的一挥拳把汉子打了个趔趄,汉子又回了一拳,爷俩还真拉开架势打了起来。
半晌后,两人不顾地面湿冷,随意躺在地上,“娃儿,心里有怨气撒出来就好了,这工夫该下还是得下。”
“爹,现在都啥年代了,练这玩意儿我是真觉得没用。”
“你不玩这个,你玩啥?”大汉翻过身支楞着脑袋瞅着阿宝,有些戏谑的模样。
“我要拿铁疙瘩,打土匪打鬼子打啥不行?拿支飞镖有啥用?”
“飞镖使好了,枪也能端好。腕力强劲,镖发得准,枪端得稳。”
“娃儿,我日夜操练你,你也别怨老子,紧要关头能保你一条命。我看你这基本功还可以,只是眼力还差得远。”
阿宝倔强地望着他。
“干哈?不服?”
“跟我来。”
汉子把怀里磨得锃亮的猎枪扔给阿宝,在稻草人头部和双肩分别放上一只洋火盒。
阿宝端枪上膛,“嘭”、“嘭”、“嘭”三声,枪口的硝烟模糊了阿宝的脸,但大汉还是瞥到了他嘴角一丝稍纵即逝的得意。
大汉心里哂笑,把一只洋火盒抛飞,“打。”
阿宝瞄了一会儿,但等到洋火盒落地他也没能扣动扳机。
大汉又抛飞一只,“嘭”,没中。
“嘭”,“嘭”,“嘭”,没中。
大汉勾勾手,示意阿宝将枪抛过来。大汉把三只洋火盒扔给阿宝,自己装弹、上膛。
阿宝看着自己扔出的洋火盒变成纷飞的碎屑,沉默了。
“娃儿,你还差得远。”
大汉又丢给阿宝一物,阿宝定睛一看,是一枚三棱铁镖。
“用这枚镖打我。”
阿宝惊诧了一下,但看到大汉似笑非笑的模样,还是出手了。阿宝屏息凝神,手掌外翻,一手阳手镖朝上身袭去,不过只用了三分力,而且避开了要害。
“小子,不要留手,你以为你真能伤到老子吗?”
阿宝拿镖,手掌下压,一记阴手镖攻下盘,却是出了全力,只见大汉微微一动,那镖便偏之毫厘贴身而过。阿宝试了几次毫无建功,心下也发了狠。他拾镖后先往前走,忽然弯腰转身,一枚镖从肘下射出,这是较为阴毒的回手标,镖出于敌未料之际。眼见镖要射到大汉腰肋之处了,大汉一动未动,阿宝有些着急了。
阿宝暗叫不好之际,大汉一扭腰,手掌一挥,没见他如何动作,那枚射出的镖已而被他稳稳捏在了手上。
大汉猖狂大笑,“娃儿,世上所有功夫,练到一定程度,都能达到敌未发而意已达的境界,用文绉绉的话来说,便是‘秋风未到蝉先觉’,而能看清敌人的动作,那要看‘意’,便是我常说的眼力,意先于眼料敌动作,劲力随意吐发,运转由心。”
阿宝听得似懂非懂。
“明天,我教你练眼力。”
二
人们都管大汉叫炮头,东北土匪横行,这“炮头”是土匪中枪法最好的人,当然他与土匪全无关系。大汉是村里有名的猎户,枪法精准,曾只身打退一小股流窜的土匪。乡亲们给他起这个外号,只是指他枪法好罢了。不过炮头自己最得意的不是他的枪法,而是他耍了一手好镖。
炮头本来是关内人,是一所镖局镖师中的一员,走南闯北,却没有镖局人的谨慎与计较,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平常给镖局惹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麻烦。
保镖时遇到绿林响马或是本地镖局阻挠的情况屡见不鲜,但炮头一手脱手镖玩得出身入化,仰仗着他竟数次化险为夷,镖局其他镖师对他非常佩服,所以他才得了这个外号。
但是有一次,炮头路见不平一镖插死了欺凌妇女的恶霸,那恶霸是本地一名乡绅的独子,这下镖局保不了他,炮头连夜携妻带子跑到了关外。
关外苦寒,但炮头有本事,就算打猎也是一把好手,如此便在关外定下居来。
炮头看着愈发勤奋的阿宝,回屋拿了旱烟,坐在台阶上,“吧嗒吧嗒”地嘬着。
屋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蒲扇大的叶子密密匝匝地叠在一起,把大片阴影投过来拢住了镖头。
十年了,当年腕口粗细的小树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十年太长了,对于一个要复仇的人来说,十年是何等的煎熬?
民国十四年,宝清周边一股胡子接受了日本鬼子提供的物资,与鬼子沆瀣一气和抗日联军作对。
作为投名状,这股胡子策马来到板石屯,卷起满天尘土,把饥贫的村庄搜刮了个干干净净,杀了不少人。
瑛花挺着大肚子埋在人群里不敢抬头,她想丈夫带着六岁大的孩子去打猎,这时候不回来才好,要不然以他的性子非得和这伙胡子干仗不可,这么多人他如何打得过?
他确实没回来,等他回来一切都晚了。
女匪首眯着细眼,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着,“嘿,你瞧那婆娘,挺着个肚子,我倒是好奇她肚子里是男是女?”
“一瞧就是个带把的。”男匪首端详了一会儿,沉吟道。
“你怎么知道?我就觉得是个女娃。”
“说这个有啥滋味吗?我们都是猜测罢了。”
“想看是男是女,那好办,敢不敢打赌?”女匪首看着瑛花,眼里迸出寒光。
“嘿嘿,有何不敢?”男匪首明白她的意思,这娘们是当年她掳上山的,本来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可是这几年她的脾性他有时候心里都发寒。
俗话说,“黄蜂尾后针,毒蛇口上牙,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女人不顾周围人惊恐的眼神,把弯刀上的血迹揩干。她提着刚有人形的婴儿,随手将他扔在瑛花的尸体旁,“你赢了,是个带把的。”女人摸摸男匪首的下体,媚笑道,“今晚老娘陪你睡觉,你晚上可着劲弄。”
一群土匪呼啸而去,嘴里发出猖狂的大笑,嘴里唱着浑歌,“当响马,快乐多,骑着大马把酒喝,搂着女人吃饽饽(乳房)。”留给这块地方的是鲜血、残尸、绝望、哭嚎。
阿宝看着娘亲和未出生的弟弟的尸体,像是被吓傻了,起初的呼嚎声突然戛然而止,一声不吭了。
镖头阴沉着脸,愤怒之下气血逆行把脸拱成猪肝色,他捏紧了拳头,咬碎了钢牙,把屋里所有的镖都拢起来。阿宝呆呆地望着镖头,磨镖的声音一整天都回荡在他的耳腔里。
镖头沉闷着不说话,向门口迈去,像一枚脱手的镖,只管一往无前罢了。只是他临走前看了阿宝一眼,脚步却如何也迈不动了,只见他的一身气息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靡下来。
阿宝还是个孩子,这年头闹饥荒,他走了,阿宝怎么办?
阿宝自那天就不说话了,眸光呆呆的,坐在地上,两只手不断扒拉着泥土,他知道母亲在下面躺着。
镖头心想,坏了,这孩子是被坏了元神,在这么下去非成个傻子不可。
镖头背着阿宝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找到一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老中医说,这孩子被那副可怖的景象给吓住了,他的情绪堵在心里放不出来,得让他哭出来、叫出来才好。
镖头提着一根细长的竹条,看了阿宝好一会儿,之后把嘴角一抿,“孩子,你别怨我。”
竹条打在身上,阿宝无辜地望了镖头一眼,“哇”一声哭了出来。
三
一天,镖头与阿宝打猎回来,从不远处的山头望向村庄,只见浓烟弥漫。这世道这样乱,镖头哪儿还不知道村庄受了袭击,他知会了阿宝一声,两人紧赶慢赶往回跑。
等到村口迎面撞上一个挎篮子带头巾的中年妇女。
“董家妹子,村里发生了啥事?”
“哎呦,老镖头,今天可是吓死了,板石河那边来了一队日本鬼子,大家伙儿见了都赶忙转移到后山去了。”
“亏了来了一队抗日联军,打退了鬼子,现在驻扎在屯子周围,我不和你唠嗑了,麻溜去给他们送饽饽啊!”
“我们也去。”镖头看了阿宝一眼,说。
几百具尸体横陈在砾石荒野,几十个服装各异的人负着枪在打扫战场。
镖头远远望见一个头戴八角红星疙瘩帽,身着中山装,带红领章,穿马裤,打绑腿的中年人。他眼射寒星,一眼就望到了镖头,旋即露出微笑朝这边走过来。
镖头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人身上,倒是没留心其他方面。
“小心!”一声大喝惊了在打扫战场的战士一下,那人一转头,见身后一个鬼子的脑袋重重砸在地上,头上插着一枚铁镖,鬼子手中枪的枪口正对着他。他后背渗出冷汗,那枚镖如果慢甩出一秒,他就去森罗殿报道了。
头戴八角帽的男子将目光聚在还保持甩镖姿势的阿宝身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好小子,这镖耍得俊。”
“这位乡亲,这孩子是……”
“我儿子,不成器。”镖头大笑一声,转头低声对阿宝说,“娃儿,你杀鬼子啦!”
阿宝瞧了那人一眼,腼腆一笑。
“排长赵连营,隶属于抗联五军三师。”男子行了个军礼。
“猎户,镖头。”
赵连营望向阿宝,阿宝看了他一眼,“阿,阿宝。”
翌日,赵连营找到镖头家中。
炮头一看到赵连营,便知道他的来意了,他见到这支队伍时,就有意将阿宝送去。只是阿宝这孩子早年精神受了损害,性格上有些许软弱,这几年他虽对阿宝极为狠心,却有意对当年阿宝母亲的事绝口不提。这仇不能不报,看来是时候了。
“镖头老哥,阿宝多大了?”
“过几天就16了。”
“才16啊,还是个孩子,唉!”赵连营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排长相中了阿宝?”
“阿宝是个好苗子,就是年纪尚幼。”
“国仇家恨如何不报?国仇,我相信阿宝。”炮头想,家恨就由我来。
“镖头老哥,你忍心把阿宝送到军队。”
“唉,这几年乡亲们可没少吃过鬼子的苦。”镖头呷了一口唾沫,“阿宝本事有了,就是性格有些软,小时候伤了元神。”
“元神?”
“哦,他娘没的时候,脑子里受了刺激,以后练武的时候老是魔怔,我们习武之人管这种叫坏了元神。”
“就是他一直走不出那段阴影吧。”
“他当时毕竟太小了。”“我这几年对他狠,对他不住,还望赵排长多多照抚。”
“这个倒是应该的。”
“那我就没什么念想了。”
“老哥有什么事可否一说,或许我也能帮衬一把。”
镖头就把当年的事一一道来。
“可是那股叫‘铁山’的胡子?”
“老哥,你不晓得,那男匪‘铁山’早没了,现在管事的是那女匪‘红莲’,那娘们手段毒辣,估计当年对‘铁山’将她掳上山怀恨在心,几年前悄悄把他插了(杀了)。”
“只剩那女人也罢,那女人是罪魁祸首,此去必取她性命。”
“这件事,我还真能帮上一帮,把这枚印章缝在胸口上,有用。”
……
“阿宝,你真中意这个队伍?”
“爹,他们是真心打鬼子,不是以前那种反复无常的游散队伍,爹,我想打鬼子。”
“你跟我来,跟我练最后一次功。”
一处空地,爷俩站定。
两人双手指缝间各夹着几枚石子,互相攒射过后,阿宝满身白痕,那是石子上蘸的石灰粉,镖头身上却是一处没有。
“还是太早了,太早了啊!”
“爹,你放心,我有这个。”阿宝指了指腰间的枪。
“阿宝,我让你练眼力,并不是让你如何打中目标,而是让你看清敌人的动作,甩镖不是最重要的,躲镖才是啊。”
炮头叹了一口气,“在军队里,锻炼也不能落下。”
“我知道了,爹。”
四
炮头穿上一条马裤,绑好绑腿,没带一枚镖却把袖口里藏了几枚铜钱,出门了。
前面这条路弯弯曲曲的,入眼都是突兀的山体,正值夏季的缘故,木叶蓊蓊郁郁的,把日光遮蔽了起来,林子里反而有股阴冷的感觉,炮头穿过一条逼仄的小路,远远望见了两个人。
炮头知道他们是“四梁八柱”中的佛门柱,是管站岗和打探消息的,便不等他们盘问,把双手举起,大呼,“并肩子,不要生冲子(兄弟们,不要开枪)。”
“蘑菇,什么价(你是干什么的)?”
炮头知道他们接上话,对了春典(黑话),事儿就好办了。
“原本是拉挂子(走镖的),插了人,听说贵山头局红(兴旺发达),兄弟我想见一下当家的,混碗饭吃。”
炮头跟着两个崽子上了山,只见大寨中央坐着一妇人,齐肩的短发,着一身男人的装束,下首坐着一面容凶恶的大汉。
“你要入伙?”红莲开口。
“大当家的洪福齐天,小的混碗饭吃。”
“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小的原本也是江湖人,略知一二。”
“我也不废话,你选过堂还是踩盘子。”
“过堂!”炮头斩钉截铁。
大厅里的一伙崽子面面相觑。
“你选过堂,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胆量?”红莲冷笑道。
“当家的请便。”
那面容凶恶的大汉朝一个崽子使了个眼神,那崽子知会他的意思,出了寨门找回来几个葫芦。
崽子把葫芦放在炮头的头颅上,用杂草稳住。
那大汉举枪欲射,红莲止住他,“老二,这次不容你操心,我来。”
“大当家的,您……”大汉有些惊疑。
“怎么,信不过我的枪法?”
“这个倒是没有。”
红莲看似还要开口,忽然一转头,开了枪。
炮头看那枪口的方向,就知道这一枪会打歪,只是他一动不动,一声未哼,枪声嗡鸣过后,鲜血四溅,这一枪带走了炮头的半只耳朵。
炮头挺着脊梁一动不动,又是一声枪响,头上的葫芦爆开了。
“好,是顶硬(胆大)的汉子,为兄弟主持仪式。”红莲笑逐颜开。
周围的崽子为炮头敷上药,包扎了伤口。接下来是拜香挂柱。
这挂柱仪式不过是说些表忠心的话,炮头倒也不需多想。
只见炮头在神位面前跪下,面向香炉,捏三支香插在前方。
“十八罗汉在四方,大当家的在中央,小弟来奔有荣光。”
又捏四支香插在后方。
“砸窑抢片弟当先,兵警来攻我向前。走马飞尘欢乐多,不计生死共患难。”
再捏五支香插在左方。
“歃血为盟血溶水,大块吃肉碗里看。兄弟百人一条心,有货大家一起干,分金称银时常见。”
又捏五支香插在右方。
“大哥吉星永高悬,众兄弟们保平安。铁胆钢嘴天可见,不漏风声不叛变。若是落马怨命贱,泄底拉稀不好汉。”
最后在正中央插一根香。
“所说若是有犯,必让我身首分离不得好死。”炮头拜了一拜。
“好。”众土匪高声喝彩。
“好,你起来,见过众位弟兄。”大当家红莲笑着开口。
之后炮头见过“四梁八柱”,这四梁分别为顶天梁(当家的)、转角梁(军师)、迎门梁(炮头,土匪中枪法最好的人)、狠心梁(专司绑票),再为八柱,扫清柱(交火后殿后)、狠心柱(小头目)、佛门柱(站岗放哨、打探消息)、白玉柱(管马匹车辆)、青天柱(执法)、通信柱(传递消息、传达号令)、保全柱(粮台兼账房)、扶保柱(一般崽子)。
炮头对着迎门梁也就是那位面容凶恶的大汉笑道,“小弟以前得了个诨名为‘炮头’,这可是与二当家的有些抵触。”
那汉子名为“黑虎”,他此刻见这新人好不识趣,心里便有些忿怒,本想给他个下马威,便要发作,却一眼看到了他胸口的印证,眼中惊疑不定,随后开口道,“有机会和兄弟比划比划。”
随后炮头领了枪支、衣服、被子、毛巾、肥皂之类的,算是正式入伙。
此去一年,炮头本来就底子厚实、枪马娴熟,很快在一干土匪里崭露头角,这里不在话下。
五
联军与日军在板石沟对垒,互有胜负,倒是阿宝枪法精准,屡立战功。
这一日阿宝望着标靶,手掌下压着铁镖,却是久久未发。
“怎么了?阿宝。”赵连营问。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父亲说的‘秋风未到蝉先觉’到底是什么境界?”
“阿宝,该出发了。”
“是,排长。”阿宝行个礼。
狼脖子山后山,一片旷野。
两匹健马并肩疾驰,只见黑虎脚挽马鞍,侧身于马腹,头出于马项,举枪射击。炮头手扶马鞍,腾转挪移,双手交互射击。马过之处,各处标靶应声而碎,竟无一遗漏。
两人勒马并立。
“炮头,计划只在近日之间。”
“你放弃了?”
“那女人油盐不进,是铁了心与小鬼子沆瀣一气了。”
“若是她弃暗投明我倒是两难了,哼,十几年了,这仇我是一定得报的。”
此刻大寨中,红莲着一身红衣,面前站着一个唯唯诺诺的中年人。
“大当家的,此次来我是有机要之事告知。”
“什么事?”红莲低垂着眼皮。
“您这山寨里怕是有贼子的奸细啊?”那人低声说。
“哦?”红莲看了他一眼,眼中精光一闪。
“您看。”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交付到红莲手中之后便默然不语了。
半晌后,红莲朝身后两个把式(保镖)说,“请二当家的和炮头来。”
黑虎与炮头行到门口处,两个把式止住他们,要收缴枪支。
黑虎一听便抑制不住,大喝,“天下没有这般道理的,我们做土匪的,枪如何离得了身,你们两个崽子也敢阻我。”
炮头一看这架势便知道事情有变,给黑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们进去且看她如何计较,你知道我的本事,无碍。”炮头低声说。
黑虎与炮头在红莲下首坐定,“大姐,这是什么意思?”
炮头却看到了旁边的陌生中年人,心中惊疑不定。
“我们山寨的第三条规矩是什么?”红莲不答反问。
“不勾结官兵,不泄露秘密。”
红莲在炮头胸口处盯了一眼,笑到,“这印章模样倒是精致得很啊。”
“当家的谬赞了,这是已故内人为我缝制的,常着身慰藉,以解思念之情。”炮头倒是镇定自若。
“炮头,我也不与你弄些弯弯绕,你来我狼脖子山有何目的,我也不与你计较了,我们山贼本就图个逍遥快活,如何能为你们打生打死?”
“当家的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是什么,日本人破析了你们的暗号,你是抗日联军的人吧?你来时我敬你是条汉子,你要是有胆气走出这扇门,我便饶你一条活路。”说着红莲抛给他一只葫芦。
“当家的,不可,这人不能饶了!”那中年人闻言大惊。
“混蛋!这里有你说话的分?”
“事已至此,当家的请便。”说完便把葫芦置于头顶,大步向前。
红莲似笑非笑看了黑虎一眼,把枪口对准了炮头的后心。黑虎冷汗涔涔,这一枪打出去,炮头焉有命在。
在黑虎大惊失色之际,红莲已经摸上了扳机,却见炮头步速未减,忽然矮下身,身子在地上翻滚了两圈,肘下竟飞射出一物。
枪声已响,只听红莲一声惨叫。枪未中,红莲的食指却应声而断。若是阿宝在此,便明白了“秋声未到蝉先觉”是什么了,炮头手掌下翻,一记阳手镖打出,红莲惨叫声戛然而止。
那中年人在突变的局势中未回过神来,倒是黑虎眼明手快,接住了红莲手中快要掉落的手枪,一枪将那中年人爆了头。外面两个把式闻声进来,被黑虎一枪一个撂倒。
炮头走到红莲身边,望向她,只见她脖颈处一道血线。炮头射出的是两枚铜钱,只是周围被磨的锋锐,江湖人唤作金钱镖。
红莲尚未断气,炮头双手架住她的脑袋,手上用力,那脑袋整个转了半圈,那还有命活。
“比起我那可怜的婆娘和孩子,你倒是死得容易。”
不一会儿,大厅里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黑虎大声说话,“这汉奸是个把式人(会功夫),不想当家的被他偷袭死了,又害了我两个弟兄。我和炮头来时,为时已晚,只结果了他。”
“兄弟们,我们不能不为当家的报仇,那人是鬼子派来的,于山寨之义,于民族大义,我们都与小鬼子势不两立。再者我们上山本就是为了发财,可是现在东西都让鬼子给抢光了,他们就是最大的窑子。”
这套说辞自然是没人信的,不过下方一干匪众平常被红莲狠辣手段压迫,又有不少爱国之人,倒是积极响应。
炮头却忧心忡忡,这情报是谁传出去的?是赵连营吗?如果是他,那么阿宝……
六
下山后,炮头赶往板石村。
以板石河为界,两军已经交战一月之久了,炮头打听到赵连营所带的队伍被围困在板石河西方的一处山坳里,已经失去了音讯,近日日军增援迅速,抗联军队已现颓势。
“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就这么给我没了。”
炮头回家后再次将所有的镖拢起来别到镖带上,提着猎枪便出门了。
一股怒气在他心里喷发,十多年前他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在这个世道,个人的力量多么渺小,做什么都好似身不由己,但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如何死。
“儿子,舍了这条命,也要拉几人为你陪葬。”
炮头在临近板石河的一座茅屋里等了两天,第二天傍晚,炮头远远望到一队鬼子探头探脑过来。
一声嗡鸣,一个鬼子应声而倒,鬼子聚拢过来,炮头在腾挪间找到遮挡物,身法又灵活,虽置身险地倒是一时无虞。那鬼子反倒被他一枪一个撂倒。
等把子弹打完,扔了枪,炮头静等鬼子摸过来,“儿子,你在下面好好学着,看我怎么打这些龟孙。”
炮头一探身,双手各执三只镖,左阳手,右阴手,左插颅,右打胸。一排鬼子应声倒下。
鬼子害了怕竟然往回撤去,在远处架起了钢炮,那炮头功夫再如何高明也是肉躯人身,如何抵挡。
炮头被炸伤了左腿,踉跄着往前跑去,有跑上来一队鬼子,也不开枪,想来还存活捉之意。
炮头哂笑,转身大喝,“看镖。”又是六枚三棱铁镖飞射出去。
后队鬼子跟上,炮头大喝,“看镖。”四个鬼子应声而倒。
等到他第三次大喝看镖时,那些鬼子被吓破了胆,又仓皇后腿。
炮头大笑,他已没了镖,腿又炸断了,已是将死之躯,这二三十条人命陪葬,倒也不亏了。
抗联军队赶来时,只见了一具被火烧干的无头尸体。
炮头假装入伙土匪时发的誓言,倒是一语成谶。
三十多年后,战争止了生息,一个年近知天命的老人,望着眼前参天的梧桐。
“父亲,您所说的境界,我或许达到了,‘秋声未到蝉先觉’,只是谁来与我检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