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经历了两个关于退休老人的故事。对于这两个故事，各人看法不尽相同，但在我眼里，都是悲剧。

      A主任已经退休三四年了，在职的时候曾担任过十多年的车间主任，即便退休了，大家还是称呼他A主任。

      A主任的工作历程是我听旁人讲述的。工人出身，解放前就在工厂里做学徒。解放后工厂收归国有，A主任被安排读了中专，耐劳心细，在知识分子重获春天的时候，A主任被委以车间主任职务。自上任之后，更是爱厂如珍，以车间为家，哪怕一个螺丝钉，一根铁丝都视如己出。曾经，为了寻找一把丢失的老虎钳，号令全车间的人晚上加班，直到找到为止。曾经，为了避免工人大年三十溜号，扣着大家的年终奖金直等到除夕那天的下班铃敲响后再发。曾经，打字机的墨带锁在柜子里存放干了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也许是因为太热爱工厂了，工厂就在退休后返聘了他。我和A主任只有短暂的几次碰面，我并不知道返聘他的具体职务是什么，只是经常看到他在厂子里车间里转来转去的，脸上挂着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某天，他突然闯进我们的办公室，我忽然发觉周围的人渐渐退去。我是新毕业的，没有办法躲避。他很生气而焦急地和我说："小薛，你看，车间新装的电饮水机，连个锁都没有，这要是有人进来偷着喝怎么办？这要是有人下毒怎么办？"

      我试着问他是否和现在的车间主任说过此事，他怒气更盛了，说："他们都忙的不行，我哪找得到啊？"

      我安慰了他几句，让他先回去，告诉他我会和车间主任汇报一下此事的。

      A主任平复了一下情绪，临走的时候，甩给我一句："现在都什么样子啊！这都能让我放心吗？小薛，你就等着看吧，到你退休的时候还有好戏呢。你就等着看吧。"

    我不免有点蒙圈，这离我退休还有四十年呐。

      我后来告知了车间主任此事，果然没过几天就在车间的电饮水机上装了一把十厘米见方的黑色大挂锁。我出于好奇偷偷去看了一下，真是难得了工人师傅的创意。

      我后来发现"不放心"和"你就等着看吧"是A主任的口头禅，挂锁事后他每一见到我，就会主动拉着我聊几句，不论话题如何开始，都会结尾于"不放心"和"你就等着看吧"。

      我最后一次见到A主任是某个周一的上午。那时的周末分为大礼拜和小礼拜，大礼拜休息两天，小礼拜休息一天。那是个小礼拜后的周一，A主任的身体倒在车间最里面的一个工具间地板上，一脸怒容，身边扔着一把电锯和零星锯开的木板，早已没有了生息。

    公安鉴定A主任是心脏病突发猝死的。原来A主任周日就离家出门了，到了晚上没有回家。家人曾到单位找过，工厂门房在车间门口喊了几声，见没人答应就和家属说没在厂里。后来推断，其实那时已经出事了。

      对于A主任的行动大家莫名其妙不知所以，有人说他是想利用周末给车间做点小发明，也有人说是利用工厂的电锯干点小私活。此事一出，局里立刻下文整顿，解聘所有退休返聘人员，而且规定以后不再返聘任何退休人员。

      以后多年，偶尔还会有人无意间提到A主任，说："这老爷子太拼了，都退休了还不歇歇，忙活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