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
橘
濛濛扉雨,渲染了苍茫的大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千里橘乡,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婵娟躲在橘树下,小心地看着细雨下纤白的身影。先生不知何故,已三日未食,若再告诉他这个消息,怕是……她兀自摇了摇头,眼前突然探出一颗金橘吓了她好大一跳。她伸指勾起玲珑的柑橘,凑鼻深嗅着指间橘香,不觉间竟跟着先生念了起来。……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橘自何泪溢流光……
婵娟,既然来了,就出来吧。
啊……婵娟手一抖,熟透了的橘便被摘了下来,滚进她的手心。她急忙撰在手里,匆匆走出树荫。先生,下雨了,不回去吗?
你可记得这橘园,从何而来吗?屈原手扶金橘,头微仰,好像沐浴在雨丝里。在他微闭的眼眸中有淡淡的宠爱,更多的是一种浓烈到让婵娟害怕的哀伤。
是……先生栽的……她有些不敢说话。不知道从先生脸上滑下来的,是雨水还是……眼泪。他还是在想念那个人吗?那个死了三年的女子。
……还有夫人。
闻声,屈原低下头,负手而立,一袭白衣在雨中飞扬,散乱的发丝遮住了脸上的思绪。
怕是在外人看来,先生又是一个“疯子”吧。
他回头一笑。婵娟,替我把宋玉叫来。
宋玉……宋玉根本就不是好人……虽然她承认,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婵娟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还是停了下来。先生,我想告诉你……
雾雨不成点,陌墙橘影自重重。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婵娟的眼底无故飘起一层水烟,她点点草丛里被雨露沾湿的绣花鞋,没有再继续被先生打断的后半句话。却还是抿了抿唇,转身离开时仍道。先生,雨下大了,您回去好吗?
白兔捣药秋复春,
嫦娥孤栖与谁邻?……
宋玉并不爱学问,先生却收了他做关门弟子。如果先生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那婵娟也不会有此生了。
婵娟一路沉默着进了方园,不出所料,宋玉蒙了眼,正与几个婢女穿梭在园中。婵娟心里生起无名的火,这样的人,先生就算看不透他的内心,可他的表面也看着便不配做先生的弟子啊,先生到底知不知道。
她冷眼看着远处的人,吓得那几个婢女一动都不敢动了。
宋师弟真是风雨不改。婵娟睥睨着眼看着宋玉抓着那个惊恐万分的婢女欢呼,小雨淅淅沥沥地并没有停。
宋玉急忙扯下蒙住眼睛的黑纱,回过头来。师姐?
先生唤你,你该知道去哪找他。
嗯嗯,知道的知道的……宋玉忙不迭地将黑纱递给婢女,笑着走出方园。与婵娟擦肩而过时,他听见她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如果你伤害了先生,我不会放过你的。
宋玉的笑凝固在脸上,他错愕地回过头来,婵娟却先一步离开了。
宋玉的脸是清秀的,至少在婢女们的眼里。他的身上怀着一股不该有的书生气。
屈原最终还是回了厢房,即使婵娟并没有看见。他将《橘颂》赠予宋玉,眼里仍是无尽的落寞。
宋玉拿了诗,就真的能好好做人吗?
婵娟独自漫步在橘园里,抬手让雨丝飘在手心。这是先生站过的地方,思念的,却是画中人,诗也是为画中人而作,连她的劝告也不愿听了吗?如果她告诉先生,自己是郑袖早已安排好的细作,现在却又背叛郑袖,那,先生会相信她吗?
手中甘橘在雨丝沐浴下露出盈盈光泽,婵娟看着,不觉又懊恼起来,为什么这橘子非要掉进她手里?抬手将金橘扔出老远,一下掉进草丛里便看不见了。她心里好不气愤,转身欲走。扔掉了画中人,不亦是扔掉了先生的心吗?她又紧皱了眉,犹豫半晌,终是回身摸索着在草丛里找了起来。
你当真决定了?枯槁的手晃动着玉瓷杯,张仪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一丝狐狸般的狡诈光芒掠过眼底。这楚国闻名天下的“龙须”茶,最终还是要被秦享用啊。
不然了呢?人家都已经是你的人了……高堂太师椅上斜靠着风姿飞扬的女子。张丞相,你好不厚道~
张仪眯起眼,略显苍老的脸上泛起笑意,细细揣摩着手中茶杯。你作何打算?
还能怎么办呢?为了我们秦国……郑袖也笑了起来,不愧是楚怀王的宠姬,一笑足以倾城,狭长的丹凤眼碧波万顷地看着张仪。……人家总得牺牲一点的。
哈哈好……张仪起身,双手击掌两声,里间便走出一个身着药袍的老人。身为秦国使者,我张某怎能不送点礼呢。听闻夫人如今恶疾缠身,特向楚怀王求见,带来了秦国最好的御医,还望夫人赏脸,让这位御医瞧瞧如何?
那是自然。郑袖大笑出声。
夫人好雅兴。张仪重新坐回檀木椅,眉眼只留一道狭小的缝。这天下……终将是秦的……
天初晴,屈原于房中作画,宋玉在旁临摹。婵娟摇头轻叹,先生不为重用,满腹才情却困于这小小的书房之中,这楚国,除却先生,却没几个忠臣了。
师姐?宋玉不解地望着婵娟暗自摇头。婵娟一愣,见屈原也扭头看向自己,急忙停下磨墨的手,不太自然地说。墨好了,婵娟不打扰先生了。
婵娟。屈原停笔,叫住转身出房门的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去打点水来吧。
是。自古就没有女子拜师学画的规矩,何况她并非什么富家小姐,能被先生破例收为弟子,在旁看他吟诗作画,已是足矣。婵娟回身带上房门,提了水桶往园中水井走。
回园门外望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不待她细想,人影已经冲上来将她撞了个踉跄。婵娟还没来得及端正身形,那人影就受惊消失不见了。看样子似是个功夫极好的女子,难道,他们就要动手了?
先生只是个不受重用的文弱书生,虽一身报国志却构不成任何威胁,为何一定要对先生下手?
婵娟眉微皱,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桶,肩膀瞬间被人按住。果然不出所料。婵娟反手一把抓起那只手用力一甩,一掌打在来人肩上,将那人震退老远。
谁?她的手微抬,指缝里有几乎看不见的银针。
婵娟姐!人影扯下脸上的面纱满脸痛苦地扶着肩膀,一张灵气的娃娃脸上带着些许恐惧。这身手的差距始终让她望尘莫及。
是你。婵娟眼底一沉,丝毫不被察觉地收起了银针,握紧了水桶转身就走。
婵娟姐!夫人叫你回去!那女子捂着肩膀站了起来。你是不是不听夫人的话了。
婵娟停下脚步,冷冷地回头。滚回去。
是吗?女子抹开嘴角的血迹笑了起来,一颗灿烂的虎牙露出唇角。果然不出夫人所料,让我先来试探师姐。婵娟姐近一个月未回去复命,便料定你要叛变了。夫人早便看穿了你的动机,若不是我们这群姐妹帮你挡着……
婵娟姐你好自为之。女子双手合十不再多言,双掌在胸前快速翻飞旋转。告辞。
蝴蝶印?好笑。婵娟的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提水的手在颤抖。她在害怕,害怕早晚有一天她要离开先生,失去保护先生的资格。
嗖得一抹黑影快速掠过。
婵娟一愣,她怎么还没走?
站住!来人,人都去哪了!给我抓住他!
这……是先生的声音?!婵娟心里一沉,提着满桶水飞快地穿过园林,果然见一白影追在黑影后面,速度相差悬殊拉开了老远的距离。先生平日温文尔雅,怎么会如此出言……不待细想,黑影便要逃之夭夭,婵娟尽量放慢了身手一个轻跃摁住了来人的肩膀,但这骨形,不是刚刚的尹淑,那是……
婵娟!不是这个!快!他要逃走了!快啊!
怎么会?婵娟惊得手一松,手下之人乘机逃脱。她顾不得其他飞快奔回屈原身边,张开双手护住他,冷眼看着慢慢分散开后又逐渐包围了他们的……数十个黑衣人。
婵娟,你怎么还来护着我,我要的是他手里的东西!如果东西没了我屈原留命有何用!身后的白衣男子满身火气,他恨自己如同废人,甚至要靠婢女保护。
婵娟抿着唇不出一言,扫视一圈终于看见了一个拿了张上好锦缎纸的黑衣人,是那张……画中人。婵娟突然想笑,倒也是,这世间除了画中人,也没什么能让先生动怒了。自嘲间瞳孔却骤然放大,瞥见先生不知何时冲了出去,为了画中人着实连命都不要。
婵娟!
啊!连着一木桶的水一起被打翻在地,婵娟好久没尝过这种来自身体的疼痛了,可是,护住了先生,这一点血,算得了什么。
大胆婢女!凭你也敢从云姬手里抢东西?!一声尖利的怒喝。
婵娟你没事吧?你不要擅作主张啊!屈原扶着她起来,眉目间有些惊魂未定,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婵娟轻轻擦掉嘴边血迹,淡淡笑了声。可是如果婵娟不自作主张,受伤的不就是先生你了吗?先生真的爱画中人到了这个地步吗?但她没说,只静静地看着远处衣着奢华气场十足的年轻女子。锦纸不知何时转入了她手中,刚才也不知是谁出手把她打了回来,速度快到她竟没反应过来。可是先生善良又不懂心计,看不穿郑袖云姬眼里的阴谋,怒斥道。你来干什么!把东西还给老夫!
老夫?郑袖掩帕轻笑,丹凤眼里波光动人。先生青年才俊,怎可如此诋毁自己?
老夫不想跟你们费口舌,堂堂楚王爱姬夺人所爱,老夫也绝难容忍!
婵娟小心地观察着所有的风吹草动,果然,云姬甚至不曾瞥她一眼。
先生真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呢,唉。郑袖玉手打开锦纸,一丝危险的气息显露在脸上。可怜了这张画……
住手!屈原受不住气,挣开婵娟的手冲了出去。
婵娟只感觉到一股清竹的衣香掠过鼻翼,可是,却什么也做不了,她不能在这么多人前显山露水,特别是云姬。一刹那的犹豫,她听到郑袖娇嗔一声,一幅可怕的景象便印入她惊恐的眸子。
先生将郑袖压在身下,双手撑在郑袖耳旁,郑袖双手勾着屈原的脖颈,一脸矫揉造作。
摊开的锦纸被丢在一边。
先生背对着婵娟,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道心里痛了一下,就算她知道这是假的,都会痛。
屈原!你在干什么!
风风火火的男子冲过来一甩袖。来人啊!给我将这以下犯上的罪人拿下!
上官大人……靳尚。婵娟眸一暗,阴谋……全是阴谋!她什么也顾不上地扑到被架起来的屈原身边使劲想救出他。你们放开先生,放开他,他什么也没做!
大胆婢女!
婵娟!
她被一耳光扇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