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了,能否有一碗安乐茶饭
我们老了,能否有一碗安乐茶饭
上周六,因缘际会,我与一群义工朋友有了一次养老院之行。
义工朋友们先是分拔儿给老人们表演节目兼包慰问水饺,接着又为老人们服务,梳头、泡脚、剪指甲,爱心满满。
而作为资深吃货,我在养老院时不由自主地关注了三位老人“吃”的问题。
01
我接触到第一位老人是在节目汇演结束之后。
在养老院多功能厅里看表演的老人,一半坐在前半场的椅子上,而另一半儿则是坐在后半场自个儿轮椅上。
待节目一结束,热心的伙伴们就一一上前“抢宝”,要将看完节目表演的老人送回房间。转眼间,原本整齐排了三四排的轮椅就利落地不见了。
我正站在门口茫然无措时,一位身穿粉色护士服的护士不由分说地将她手里搀着的老人交到了我的手里,“送她到30X!”,她飞速地报了个房间号就转身去扶了另一位老人。
我就扶着这位与我有缘的老婆婆一点一点地向对面的宿舍楼走去。
老婆婆满头白发,一脸沟壑,精瘦的身体佝着,步子碎细但却还算稳当。我扶着她的手臂,只觉着像是扶着一捆易折的细柴,不由自主就越发的小心谨慎了。
我本有意想和她边走边聊几句,但她却不睬我,两眼放空,嘴里一直不停絮絮且含混地念着,但到底在说些什么,根本就无法听清一字一词。
直到了三楼,我才发现了老婆婆不理我的真正原因。
我要把她送去刚才护士所说的房间,但到了门口,她却不肯进去,反倒不管不顾地一径向走廊的深处去。
我不禁大急,一手牢牢地扶着她,另一手循着求救本能飞快地拽住了正站在某个房间门口的一个护工。
“人老了!脑壳坏掉了!”,护工快速又明确地向我解释了一句,就扯着嗓子喊了另个人名字。
一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女护工匆匆从一个房间跑过来,扶住了老婆婆的另一边,只稍一用力就将迷路的老人连带着我转了向,往着先前错过的那个房间走过去了。
我很是佩服地赞了这位护工大姐一句能干,大姐眉毛一扬,笑容满面。
爽利的大姐一边安顿老人,一边回答着我的好奇提问。她已在这家疗养院工作了四年多,服务过许多这样“脑子糊涂”的老人。
“要是听话倒好管!遇上不听话的就累死掉了!”
护工大姐发感慨的时候,正把一个我们平日做饭穿的那种围裙往老人头上套。她接着向疑惑的我解释说,套这个围裙就像是给小孩子套围兜一样,是要准备给老人喂饭了。
也许是见着熟人也隐约有了吃饭的期待,老婆婆的嘴里不再嘟嘟囔囔,直盯着护工大姐的眼神儿也变得格外认真专注。
“大姐!婆婆应该是很信任你了!”,我刻意地恭维,也刻意地回避了听话这个词,只因有些莫名的心酸。
“可不是!这一年多她都是我喂的!只要我一休息,她就闹着不吃饭!”
“那她不吃,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饿着了!他们这样的,讲又讲不清楚,闹起来又很麻烦!昨天她就没吃!”
即便是吃,估计老人也不吃了多少。
我看看收拾得干净整洁的老人宿舍,再看看老人轻薄的长袖衣服,不免为我一路上战战兢兢扶着的那一捆细柴长叹一声。
有人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据说瘦一些的老人会少掉很多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但若老人的瘦是饿出来的,却难免有些让人唏嘘。
其实,我们来的这家养老院据说在软硬件方面都算是我们这座城市里顶好的,就我所见,院里的工作人员对待老人也算是尽心尽意。
但是就单单比较“吃”之一道,在家由儿女养老的老人可能会更幸福些吧。
我有这样的看法,缘于我几年前去世的外婆。外婆西去时92岁,她最后的老年生活一直是与我大舅一家住在一起的。
外婆住的小屋比起养老院的这间两人宿舍来,要杂乱得多,乱就乱在满屋子四处堆放的食物。那些吃食多是家中的小辈看望她时留下的。
外婆的屋里还有个总插着电的电饭煲,一天二十四小时热着几碟饭菜。舅妈会来更换里面饭菜,顺便关注一下用电的安全,当然还要定期检查那些小辈送来的食物补品是否过期了。
我记得,当我和表姐一道提出电饭煲是否应当放在屋里的疑问时,外婆很幽默地回应我们,“我人老了,这是要‘老鼠吃’呢!”
因为外婆本就生肖属鼠,所以一听这话,当时一屋子里挤着的几代人同时齐齐地笑了起来。
我也是从那时才知道,上了年纪的老人脾胃弱,吃饭没法定时定量,反倒是跟新生的婴儿一样,要少食多餐,一点儿一点儿地吃的。
所以,即便外婆已故去多年,在见到养老院老人并且看到她所住的整洁宿舍之后,我还是无可避免地怀念起了从前那间小屋时时都有的饭菜香。
说实话,我有时也会想着如果有天自己垂垂老矣,能返朴归真地做只开心的小耗子,时时有吃有喝,能带着几分童稚向晚辈炫耀,心情好时还能拿着我喜欢的和他们一起分享,也不失为乐事。
毕竟对一个吃货而言,活到老,吃到老,才是真正的幸福。
也许正因为此,我才会觉得会被饿着的老人真的有一些些可怜。
只是我的怜惜是廉价的,我面对套着围裙,正一脸无邪等着吃饭的婆婆也只能笑道别,以便让护工大姐专心地喂好喂饱老婆婆这一餐。
就这样,带着有点“丧”的心情,我从三楼下到我们分组要服务的一楼。
02
我在养老院一楼遇到的第二位老人家是位很乐观坚强的阿嬷。
我只在这位阿嬷的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她就提出要到一楼大厅去坐坐。我下意识地想去扶她,可是她笑着拒绝了,自己扶着助步器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大厅挪。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边走边跟她聊天。
阿嬷说自己来这家养老院也已经近两年了。我问她年纪,她先答了个八十九岁,接着又害羞地偏了偏头,急忙改口说是八十七,脸上带着象少女一般的纯净笑容。
大厅靠门的一张大桌前摆着一张轮椅,她欢喜地说“这是我的!”,但弃了助步器却不往轮椅上坐,而是坐在了轮椅边上的一张普通椅子上。
刚刚坐下,她就伸手整理了一下搁在轮椅上的东西,就象是主人家一定要尽量收拾整齐些才能待客一样。
轮椅上最违和的是一个包子,用餐巾纸包着,半隐半现。
阿嬷把包子拿起来,现宝似的问我,“你们过来吃饭没有?我这个包子给你吃吧?”
我笑着婉拒了,她就又把包子用餐巾纸盖得更紧些,又放回了原处。
阿嬷问我是哪里人?我刚一答,她就笑咪咪地说我与她的外孙女婿是同乡,更显得亲切热情。
八十七岁的阿嬷思路和言语还很清晰,细数起家事头头是道。
只是她在说话时,总爱时不时地抬手遮一下嘴,我猜她大约是要挡着没带假牙而露出的洞口大开,因为从那时不时就笑得象小姑娘一样羞涩的神情,可以看出她是极爱美极爱面子的。
阿嬷的膝下有一女三男,最大的就是女儿。
如今除了她最小的儿子还处在临近退休的坎儿上,其他的几个孩子都已经退休了,只是还是都很忙!忙着工作,也忙着当着新一代的爷爷奶奶。
“大的女儿原本在X厂工作,现在外孙女开了个旅行社很辛苦,她还要给上班的几个人做饭......小儿子以前是火车站的装卸工,年轻的时候搬上搬下就很累,后来在车站货运当上了领导,现在更累了,车站装货,他要看着,还要防着别人在货物里夹带海洛英!”
阿嬷细数着几个儿女的不易,还掰着手指头算起了她每个月要花费的费用。
“住在这儿每个月要四千块,护工费,吃点心、吃药,每个月要花六千多呢!我没有医保的,他们送我来这里花很多钱的!”
我便安慰她说,儿女孝敬她是应该的,她要安享儿孙的孝顺。
但阿嬷还是面有愧色有些怅然地解释道,“我以前也是有正式工作的,只是那时工资只有十几元一个月。养四个孩子养不起,只能工作不要了,做临时工。临时工一天结一天的钱加起来比正式的一个月要多,而且还能在家种地、养鸡.....”
“我的四个孩子都有正式工作的,都过得很好,他们一家都是一个孩子。只有我小儿子家是孙子,其他几个都是女孩。一个带了再带一个,四个我都带过!”
“我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女都很孝顺。我七十多岁,身体好,他们还带我去很多地方旅游过的......现在他们都很忙,说我一个在老家,他们不放心,就让我过来,还花了这么多钱,让我住在这里。”
可见,阿嬷是很勤劳又善良明理的。
她年轻时任劳任怨地带大了四个儿女,到了老年再发挥余热接着带四个孙子孙女,到了没法再照顾别人的时候才离开儿孙,还带着一份再也帮不了子孙的愧意。
阿嬷这样简单的人生轨迹和我们身边很多的老一辈人类似,都是默默奉献一生也无怨无悔,似乎在整个生命中都将自己放在了最低的配置上,又或者说对于自身根本是无欲无求。
举个例子,我在与她聊天中曾客套地问过一句,“这儿的伙食怎么样?您吃着还好吗?”
阿嬷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豁达地应道:“人老了,有的吃就好了!”
有的吃就好了,这样的老人是多“懂事”呀!
我们常说老小老小,老人和小孩都是需要被照顾的。但一般来说,孩子是被允许“不懂事”的,他们可以大声地说出自己的诉求,可以不管不顾地哭闹。而老人,却往往不能不懂事,世人的眼光容不下,他们自己也不允许自己丢掉明理的包袱。
所以不仅仅是在“吃”上面,我们的老人在生活中实在太过于“懂事”了。
有孙子需要帮忙带,就自告奋勇地来到儿女的小家庭中鞠躬尽瘁。待等孙辈长大了,又适时地提出落叶归根的打算,要离开儿女的家,回到老家当回空巢老人又或是收拾包袱来到养老院。
尽心竭力帮助儿女,但自己不能成为儿女的负担,或是尽量减轻儿女的负担,就是这些老人们懂事的共识。
但他们自己的需求呢?
不——重——要!
因为往往懂事的老人,往往膝下都会有同样“懂事”的儿女,他们不会阻拦父母的决定,对父母的懂事心安理得。
“是我爸妈放心不下孙子,一定要来帮我带孩子!老人家也闲不住,多活动活动,和小孩子在一起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还要可以享受天伦之乐嘛!”,这是在老人尚有余力帮忙带孩子时,儿女对父母一定要插手小家庭生活的勉强退让。
“没办法!老人年纪大了,就一心想落叶归根,生怕死在外边。正好现在孩子也大了,不再像以前小时候一样缠着奶奶。奶奶也正好回老家,舒舒服服地享几年清闲!”,这是老人觉得自己力不从心要离开时,儿女欢送父母归去的顺从。
父母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了,“顺其意而从之”难道还不是孝顺吗?
而老人们也就在慈孝相和中,缓缓地迎来了他们人生的落幕。
我喜欢这位阿嬷脸上的那种犹自带着几分孩子气似的天真,也愿意想象她只是和我这样一个陌生人交谈时有所有保留,而当她的家人来看她的时候,她会像孩子一样地偶尔任性,也会只顾着自己的心意提出麻烦的要求。
“我今天一定要吃包子,老家车站左边第三条小巷巷口那家的!”
那个轮椅上用白色餐巾纸包着的已经凉透的包子,如果是她这样不懂事的强求儿子带来的,该有多好啊!
03
我在养老院遇到第三位老人的起由,颇有几分戏剧性。
先是一位同伴要找帮手扶一位老人去如厕,我本自告奋勇,但还没成行,就收到善意的提醒,一楼的老人家都是手脚不便身有疾病的,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护工来做。
而再折返回原来的地方,老人们已都有人在服务了,于是我就看了下时间,打算在集合前自由行动一下。
大抵就是好奇心过盛,每到一地总想“到此一游”就要了解此地的前世今生,即便是养老院也不例外。
所以我就直愣愣地冲着记忆中挂着很多牌子和字画的多功能厅走去。
多功能厅门口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姿态很是悠闲,坐在大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手拿一柄折扇轻轻扇着,一双脚却是翘在靠墙的排凳上,脚边还丢着个雅致的黑色小坤包。
我对她一笑,想要走进大厅,她却扬声阻拦,“阿姨刚才打扫过卫生的,不要进去!”
我猜想她多半应当是这所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就很听话地退了回来。
她示意我在她旁边坐下,我想着如果看不到养老院的介绍,那么听院里的工作人员讲讲,说不定收益也会不少,也就顺从地坐下了。
结果一搭话,这位阿姨却自个儿先认了是这个养老院里的老人。
倒是我因为此前,看过了一群白发苍苍不良于行的阿公阿嬷,乍一见头发尚黑,皱纹稀少,精神状态也很年轻的阿姨,错认了她是个“年轻人”。
听我说了误会,阿姨也自嘲地笑称自个儿的确是养老院里的年轻人,只不过六十六岁,五二年生人。
阿姨的这个年纪正好与我的父辈类似,也可以说目前活跃在公园里带孩子跳广场舞的正是这批中坚力量。
我不免好奇她为什么这么早就到养老院,结果立时耳朵里就收到了一声炸雷。
“我女儿不孝呀!”
一说因由,阿姨就气恼地摇头。
她原本是一所中学的老师,退休之后捡起业余爱好,挂着相机玩摄影,四处旅游写文章,生活还算是悠闲自在。
但去年她发生意外摔折了腿,小女儿就把她送进了养老院交给护工专业护理。伤筋动骨一百天,三四个月后,她的腿伤就养好了。
可是伤好了,人却被困住了。小女儿不接她回家,院方也因送她进来有着女儿签的合同,没有接人的签字不敢放人。
“呆在这儿,我天天面壁就跟坐牢一样。你也到里面看了,好些老年痴呆了,那些老人走来走去,又吼又叫......我这正常人搁这儿呆时间长哪受得了!”
“伙食又很差。以前我在外面,自己愿意吃什么就做什么。在这儿只能吃那些食堂煮的。你们今天来,我们还能跟着吃一顿饺子。平时,哎。想吃什么都吃不上!”
因为注意到她提的是小女儿,所以我就又问了她家庭和儿女情况。
她回答说,她的老伴儿早几年就已经过世了,有两个女儿,把她送来的是小女儿。
“大女儿也指望不上,我让她签字把我弄出去,她说听妹妹的。妹妹签字,她就签。还不就是踢皮球!”
阿姨越说就越气愤。
“我又不用住她们家,我自己有以前公家分的房子住的。说怕我出去再生病没人照顾,我有手有脚,又有退休工资,又没脑壳坏掉,就有高血压也是可以自己顾好自己的。”
“我还有问过律师的,我还是完全民事行为人。我都可以告她们不孝的。就是我现在想打官司也没法打,身份证、户口本还有银行卡都被收走了,根本就没有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多功能厅的门口人越聚越多了,我们只安排了养老院的半日行程,所以要在这里集合回去了。
有同伴的手轻轻放在我背上,对面有同行的义工老师在微不可察地摇头,而我的身边刚才闻声聚过来听故事的伙伴也在温声劝慰着阿姨。
“也许您女儿也是担心您,怕您再发生意外,养老院的医疗条件毕竟好些?她们估计也忙,照顾不到您.....”
“我小女儿不上班的!”
阿姨轴着性子,而同伴们的劝说越发温和。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种沉重的无力感。大家都是成年人,那些暗示读得懂,那些劝说的理由却信不过。
门口涌来集合的人更多了,阿姨的故事或是说情绪发泄不得不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有个十五六岁,大约一米七几,脸上长着青春痘的男孩子跑了过来,站在正起身和我们仓促告别的阿姨身边叫了一声“外婆!”
我张望了一下他的身后,没有看到应当与我们年纪仿佛的中年女人。
我只好匆匆对那孩子说了句,“小伙子!外婆不想住养老院!”
孩子面有难色地尴尬一笑,“那能怎么办?我还要上学呢?”
就这样,我随着人群进了会议厅,那边祖孙俩的身影向着宿舍楼去了。
因为最后看到那个少年的出现,我不想把阿姨的女儿将母亲送进养老院的理由认定得过于诛心。
但也是因为少年的那句话,也更让人揪心。
“弃老取幼”或者说是在家庭有困难有需要时,选择放弃老人或牺牲老人利益似乎在社会上还是有一定的认可度的。
目前中国已渐步入老龄社会,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按着平均数目每七个中就有一个。
也许在这样的养老压力下,那个将母亲送进养老院不接出去的女儿也是在实践着她认为的孝顺,毕竟也许阿姨离开养老院还会因为别的病痛不得不再回来,也许养老院的位置是不容易抢的若让出来可能会就此错失......
只要想,我们可以找出无数的理由来骗自己。
就像阿姨说到激动处背起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也许对她来说,即便生命能在养老院里活到百岁,精神却早就在被限制着不得出的时候已开始枯萎了。
这样不顾老人意愿的孝顺,与“嗟,来食”又有何区别呢?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独立精神的人,不是供给了衣物食物,就能苟活着的。
04
“天下至味,一碗安乐茶饭”,奉养老人不是给一碗饭吃就是孝顺,还要让老人将这饭吃得安心顺意。
我们每个人都终将老去。我们今天对待如何给老人一碗饭的态度,也就是我们明天被儿孙奉养一碗饭的态度。
当我们老时,能否有一碗安乐茶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