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章
一
春节在家,过眼烟云,也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罢了。
去年底堂妹出嫁,我这个年长几岁的哥哥的处境就更促狭了。
堂妹有个弟弟。从订婚宴开始,这小舅子就没出现过。于是,装满他古怪事迹的篓子,又为大家更新了谈资。
对此,婶婶特意对我说,堂弟是在准备非常重要的考试。这个解释,并不能使我相信还有什么事能比自己的亲姐姐结婚更重要。
婶婶之前给我介绍过对象,虽然我的不上心,惹了她不高兴,但我还是由衷地感激。有儿如此,她大概也不希望人们背后议论吧?虽则是免不了的事。
而我也是怯于参加这一类讨论的。我下意识地想到“物伤其类”?哦,不,不,吾非其类。可显然,我和他都是这个族群里的“高材生”,也就不难被贴上同样的标签了。
我不禁想起我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时候,正月里,就住隔壁的大伯母来借桌子。我当时在家,我说,有一张桌子,但是又破又旧。我现在都记得它时常咿咿呀呀的,像是哀鸣,再也经不起岁月的折腾了。于是大伯母走了。这是一桩小事,本没有记得的必要,是大伯母突出了这件事的意义,因此多少年,我在她那没能洗掉“小器”的评价。
“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我深知“人之加诸我”的无奈,所以越发不肯“加诸人”,我想,子贡大概也如是吧。
倒是初五那天,这位常有极端举动的堂弟现身了。这天我载着我爸、大伯、大叔还有堂弟去表伯家做客拜年,全程下来,大伯滔滔不绝,频繁入耳的无非是“钱”“万”二字。我于是知道了不年入数十万是无颜搭话的,于是惭愧难当,只有缄口无言了。堂弟研究生在读,专业是财会方向,注册会计师的考试已胜利在望,可见前途是可期的了。
回程路上,叔叔插进一句话来,使我安心呆在司机这个角色里而不得,他说堂弟很羡慕我的轻松。我连道:“没什么用,没什么用。”大伯紧接着说的话,这里就不具表了,但足以证明我是很识趣的。
使我更为关心的,不是自己完全曝露在了这尴尬的境地,而是我爸的沉默,他向来是更喜欢说话的一个。
二
我还是个初中生时,就想过要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此后,上高中,读大学,参加工作至今,都有过这样的冲动,每一篇足以感动自己的腹稿里,都有一个不同的父亲。
而这期间,我和父亲也有过不少争执。我的嗓门似乎是越来越大了。有时父亲竟不以为意,反而说,儿子反对老子,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我陶醉在虚假的成长的快感中。小时候,父母不定期的争吵,父亲的脾气偶如决堤的洪水般暴戾,母亲的泪水,充斥了我童年的记忆。我觉得,那时的我是渴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一支力量的。
可是到头来发现,此消彼长,并不是个值得期待的变化。
曾几何时,父亲说:“我一直以你为骄傲。”这使我感到惊讶,多半因为在我们这传统的亲子关系里,如此坦露心迹,是不寻常的。
我于是想起六岁的时候,父亲答应给我买一副乒乓球拍。那时我家是个体户,父亲常白天出门送货。在球拍还未能买来的晚上,他就在我睡时紧挨着的木质挡板上,用圆珠笔画了一个与实物一般大小的。如今,我们离开那幢房子也近二十年了,可它依然存留在早年日益稀薄的记忆里,好似这里面的温存,超出了惯例中一个父亲的本分。
想来那时的父亲也不过三十三岁上下,是我五六年后就要抵达的年纪,时光匆匆,是不能不让人感到唏嘘的。
父亲以我为骄傲的,大概是我学业上的表现。“你爸是个很平凡的农村人,可贵的是他重视对你们的教育。”我把十多年前舅舅说的话记在了心里,时时旁注上自己的理解。照父亲的话来看,他也不是一向如此的,他说自己最初做父亲也是懵里懵懂,像个社会青年,只是后来才明白了教育子女的责任。这个转变到底始于何时,我不知道。
但我有充足的例证说明父亲并不懂所谓的教育。四年级,我转学到老家的小学读书,一学期下来,颇有些如鱼得水,便在家里夸了海口,谁知结果不如人意。试卷带回家给家长阅签,父亲将“吹牛大王”四个大字挥洒在试卷上,同时也刻在了我的心里。父亲哪知道什么“不屑之教诲”呢?但我的知耻而后勇确实给了他意外之喜。
父亲的“重视”给我创造了条件,但我却节外生枝,逐渐偏离他的期望和倾向。工作后,父亲与人聊天时,就说,本该让我读政法专业的,理由是这样可以保障“家族的利益”。我就在近旁,好似这是在说一件于我无干的事情,又好似我只是一条链条中的一节,我是很反感的。
但在一段时间内,这两条线还是能并轨而行的。父亲当然很高兴,于是逢年过节的,在亲戚家做客,我常能听到席间关于我的讨论。我成为“焦点”,也许只是我的感知偏差,但我确实为此而苦恼,常感不自在,尤其是在我出了“状况”的时候。
现如今,这苦恼又转化为一种担忧。
于父亲,我大概也是那张差不多要写下评语的试卷吧。
三
舅舅又说父亲心态好。
我以为舅舅并未体验过那些布满阴翳的日子,以及看到我们的满面愁容和悒悒不欢。
事实上,父亲称不上乐观,他既然不能做到靡恃己长,也就不能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位置了。这往往给他徒增苦恼。
年长后,读到费孝通用“差序格局”一词来形容中国人社会的格局,说是好比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后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这圈子又具有极强的伸缩能力,于是“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因为这赋予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小”。
这对解释父亲的好心态也是有帮助的,诸多境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关键就在如何把控这个比较的范围了,往好了说,父亲赖有一套有效的心理调节机制。
于是父亲总在嘴上不断重复那些他自鸣得意的事迹,他单纯地活在一个封闭的自我肯定的泡沫里,以致他开口要说什么,都是很显然的了,好像他早已把脚本植入了每个人的大脑。《德伯家的苔丝》里,苔丝的父亲时常酗酒,矜夸自己是贵族之后,我总觉得这形象与父亲是有几分相像的。
这也意味着父亲世界观的退缩,他夸耀,从赞许中汲取安慰,甚至忘记去讲究表现的手法,忽略了人前的观感,更像是回应内心深处的自我防卫,恰显露了自己的衰老。
也是正月去亲戚家做客,席间,父亲说并不在意我找个什么样的对象。一旁的表叔打断,以为颇有些穷不择妻的意思,我只好替父亲作了解释,我明白他的心境。
弗洛姆说,与母爱代表着自然世界不同,父爱代表着思想世界,父爱须通过努力来争取,所以父爱的原则是:“我爱你,因为你符合我的要求,因为你履行你的职责,因为你同我相像。”随着时间推移,性情也较以前更为宽厚,弗洛姆的这个解释却在父亲那里失去了效益,而这并没有使我感到更轻松。
父亲也变得喜欢念叨以前的事情了。有一件,发生在我家还是个体户的时候,一次送货路上,父亲的三轮摩托车没油了。一辆与他迎面而过的摩托车忽又折返,车主瞅了瞅推车的父亲,认出是高中同学,便问怎么了,父亲说没油了。因这位同学就在这乡镇工作,家也在这附近,他便责备起父亲与他见外了。父亲在复述那同学的话时,显得豪气干云,说完视线就似照进那早已远去的岁月里地笑了。
我想象这画面,那时我在哪呢?两条不同的回忆线在这个点上失去了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