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旅行与心理学A 17 一首难念的经
自我实现者通常对一切经验采取开放态度,毫无拘束地体验所有的情感和经验,不封闭自我。
——人本主义之父 卡尔 ·罗杰斯
离开新西兰小镇克伦威尔前,我失眠了整整一晚。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个南岛小镇生活了三个月。马上就要和朋友Lily一起环南岛了,有雪山、峡谷、冰湖的浪漫旅行,可我并没有想象中阿拉丁神灯擦亮梦想后的狂喜。相反,整个人像蔫了的一株白菜。
从元旦到四月天,时间一下子快进到秋。想当初来这个以水果驰名的小镇,我们只想打份短暂的樱桃工顺便满足下口欲,没想到居然在同一个地方经历了五份工作,樱桃厂包装、选果,葡萄园扣网、摘葡萄,真是不在情理中的诡异。
也许这种不合情理,在我们第一天走进克伦威尔的房东Karin家时,就已经存在了。
karin 家Karin是个新西兰人,微胖身材,一头棕色乱卷发,在镇上的一家面包店工作。丈夫Ken是建筑师,在南岛第一大城市基督城工作,假期会开车回家。他们的儿女都已成年,不在身边。膝下养了两只狗Dudley, Isy和小辣猫Chilly。
也许家里的房子太大了,Karin也怕孤独,就把空的两间房租了出去。我和Lily、香港姑娘Ayu就这样住了进来。
在满是背包客一张床位难求的小镇,Karin给了我们一个宽敞而奢侈的住所。下班时,可以在开放式的大厨房,折腾各种咖喱饭或樱桃蛋糕;然后美美洗上一个热水澡,窝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烤着壁炉跟小胖狗Dudley玩;或是坐在草坪前,看天空中的云被风吹成威武的形状……
记忆扯成一团毛线,在深夜里越滚越多,最后全部陈列在一双好像被人打过的熊猫眼。我顶着它,晕着脑袋,早上艰难地爬起来收拾行李。
房间里散乱的衣物被我一一打包,装进行李箱。这种行为本身,经过这一年无数次的训练,早已驾轻就熟。我从行李中拣出一件褪色的蓝衬衫和穿破的运动鞋,把它们折叠好,小心放入回收筒。往前的日子,我需要更明艳的色彩,更坚实的鞋子陪我爬山涉水。
正收拾着,Lily从门外跑进来,问我有没有布料。她说要给爱车“友柏”做个窗帘,这样夜晚睡车时可以隔出一个私密空间。我把行李翻了个遍,最后挖出一条压箱底的墨绿织绒大围巾。一人扯着一端,绷紧了,从这头剪到那头,干脆利落地裂成两半。
心里有一种麻木的撕裂感。临行前的午后, 我们坐在阳光下,拿出针线将这两半围巾缝成一道帘子。想想这还是有一年带前任逛我的大学时,他送的礼物。“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也罢,这是个不错的归处。
制好帘子,我们拼足了劲,将行李箱一趟趟搬进车。住了三个月的房间马上空了下来,记忆却在这瞬间自动做了填补,把这个空间里的故事一帧帧填满心里的窟窿。我叫上Lily一起,在房子的各个角落拍照,做最后的挽留。
大门上张贴着倒写的“福”字,那是我们和Ayu过年时特地开车三小时去但尼丁买的。那个一头男生短发,却长了一张极好看脸的香港姑娘,与我们挤一辆车上下班,一起包樱桃,一起跳槽新东家,一起被炒鱿鱼,一起在镇上的河边看夕阳惆怅失业,一起努力再找工却被看门狗追着跑。
房子前的大花园,我们和房东Karin一起办派对,喝着红酒烤着肉,微醉后抱着小胖狗转圈圈。karin来做客的8岁孙女,像个小大人教我们打棒球,演示接到球后怎样拼命奔跑。她扎着马尾辫,穿着碎花裙,一蹦一跳地邀请我们加入她的家庭。
厨房是我们的天堂。有时我们做Karin最爱的红烧肉逗她开心,有时Lily请爱吃甜点的Ken品尝她新做的水果蛋糕。Karin偶尔露一手的新西兰烤羊排,也全部匀成我们新添的脂肪。我们摆了剪刀手与烤箱上方的蓝色装饰牌合影,上面写的“甜蜜家庭(sweet home)”四个字,甜出一阵阵的苦。
不知为何,想起在门口的摇篮椅上,Ayu曾逐字逐句地教我唱过一首粤语歌,周华健的《难念的经》。“责你我太贪功恋势,怪大地众生太美丽。悔旧日太执信约誓,为悲欢哀怨妒着迷……”
林夕填的词真美,为悲欢哀怨妒着迷。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拥有这么丰沛而深邃的喜怒哀乐,又有多少人,能够体会这么汹涌而流畅的悲欢怨妒?
记忆中,我是没有这样的情感能力的。自念书时,就是个规矩的理科生,装在套子里的人。听歌时过滤情感,看电影时只关注情节,将恋爱的成分分析成激情、亲密和承诺,却不把自己的肉身扔到爱恨情仇的炉里锻造,准确地注解了心理学术语“情感隔离”——有意地不跟情感保持接触。
记得研究生毕业时,我把宿舍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车搬回家,与好友分别时内心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我路过一排似曾大学的梧桐树,才突然意识到离开校园已经很久了。那一刻,心里的钝痛从胸腔一点点扩散开来,几乎无法承受。这迟滞许久的离别。
裤脚边突然一阵蠕动,原来是小狗Isy过来蹭我的腿。刚才拍照时,她就一直跟着我们,也许她也意识到我们要走了。这只曾经被抛弃过的小狗,后来虽被房东好心收养,内心却还是留下了裂痕。她敏感、胆小、害怕任何响动,依恋每一个靠近过它的人。
ISY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将离别看的这么重。我更希望,自己的内心住着那只小胖狗Dudley,喜欢吃和睡,阳光下打盹,将生活过成没心没肺的样貌。
这样的爱憎当然有缘由,那是因为我的体内也有一道Isy那样的裂痕,带着早年原生关系里分离的创伤。我曾下意识地用筑坝防御内心的情感,把自己活成一个脱水的木乃伊。为了避免结束,我宁愿不曾开始,我没有勇气再去建立亲密,没有勇气再去信任,每走一步都雪上加霜。
可无论怎样地防御,离开的最后一刻,终于来了。
那一天,我们与Karin用力地拥抱,告别,说着再见。我开着车,看着小镇克伦威尔的一排排树慢慢远去,突然想起有一次跟母亲视频时,Karin刚好在身边。她凑过身来,对着手机里的母亲微笑,“我会好好照顾你女儿的”。
视频里的两个女人,一个讲英文,一个讲中国方言,她们隔了大半个地球,却有了这番对话。心底早已潮湿,我触碰自己的眼角,没有泪水,但是汽车反光镜里的那张脸,却大写着悲伤。我突然意识到,我早年建的那道情感筑坝已逐渐碎裂,木乃伊的胸口正汹涌着潮水。
Ayu教我唱,“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如果只为人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没有勇气敞开心扉去把酒言欢相交知己,那又怎算真正地活过?如果只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痛苦,而没有勇气去吞风吻雨地肆意相爱,那又怎算是真正地爱过?
我们何其遗憾,此生要经历这样一番痛苦的爱别离。我们又何其幸运,此生能感受这样一番完整的爱别离。
很意外地发现,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不再有毕业时的情感迟滞,而是能直接在分别的当下,从细密绵厚的爱里去感受渐行渐远的撕裂,悲伤和想念,就像罗杰斯所说,去体验生命中的各种经验,让情绪在身体里自由流动,让情感在人际间自在表达,真正地成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