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秘闻录》系列小说之《你的风雨桥》

《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四、杨十五

杨十五带着尚在哺乳期的儿子书庆翻过了梵净山，到了西边的一个县城，靠做木工活计安定下来。过了五六年，儿子渐渐长大了，但是听说要搞什么运动，要翻旧案查杀人犯，有黑熊坳的村民以前跟他走动过，知道他如今的住所，就特意赶来告诉他，说政府派乡保团伙同一帮子流氓去黑熊坳好几次了，要抓捕他。杨十五闻此又惊又怕，于是又搬到一个乌江边的小县城，几经辗转，最后在一个叫“水木堂”的木器加工店里找到了活计。

水木堂的老板叫李宏泰，靠祖上传下来的檀香木器具制作起家，到他这一代生意也未见衰退，因而在当地颇有名气。李老板平时好做善事，自己又读得一些古书，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并且捐了两所学堂，跟他往来的人，都是乡绅官宦。

李宏泰见杨十五勤勉老实，虽然两手只有七个手指，但干起活来还是灵活，人也厚道勤俭，于是发了慈悲，叫已到识字年龄的杨书庆与他儿子秀景一起读书。很快书庆与秀景就成了好朋友，跟他们一起玩的，还有秀景的妹妹秀玉。

杨书庆长到十五岁时，已经写得一手好字，深得李宏泰喜欢，并有意带着他上帐房学习划账，人们都看得出来，李宏泰想培养杨书庆。有一天书庆与秀景几人相约去乌江玩水，此时正是旺水季节，秀景一头扎下去再没起来。

闻知噩耗，李宏泰立刻昏死过去。几天后醒来，开始变得喜怒无常、昏昏颠颠，与以往判若两人。

这消息成了当时小县城里的特大事件，街头巷尾到处流传多种版本，最为广泛的说法是说杨家父子有心霸占李家产业，因此先从李秀景下手，一步步实现阴谋。还有人早就打听到杨十五曾经犯过命案，是躲避抓捕才到这里来的，众人这样言伤，杨十五没了主意。

他曾为了自己爱的女人冒险逃离匪窝，又为了老婆孩子杀死两个土匪而流离失所，十几年过去了，现在又摊上这事，李宏泰对自己对儿子都有着莫大的恩情，又怎么会去阴谋夺人家产。

好在李宏泰虽多数时候疯颠，毕竟也有清醒之时。他自己做媒把女儿秀玉许配给了书庆，定了亲，赔了一笔嫁妆，让女儿跟杨十五走，而后变卖了家产，跟以前的一个湖南的老朋友一起到安徽九华山的一座寺庙里出家去了。

杨十五自觉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就多方联系老家的人，后来得知刘德胜这伙土匪早见了阎王爷，世道已经变了，思谋再三，带着书庆和秀玉又回到了江源县，在老家坝溪村安了家，置办了几亩水田，朝日耕种，不再做手艺活。如果谁要问起他做香竹椅的事，他立刻就跟人家急，说我的脑子被摔坏了，记不得有这回事了。

一年后，当地解放。杨书庆文章写得好，就在三十里外的紫梅乡新学堂里谋到教书的职业，三年后入了党。经过土改、剿匪等轰轰烈烈的一系列社会变革，书庆满了二十岁时，正式与秀玉成亲，并被调工作到政府办公室做通讯员，次年大儿子国安呱呱坠地了。

李秀玉从小在财主人家长大，没下过田，只会做女红，就一心照顾儿子和公爹，一家人的日子开始过得有声有色。到国安满四岁时，他们第二个儿子瑞安也出生了，杨十五看着两个孙子，喜得泪流满面。

前边说过，灾难并不因为人的逃避就不降临。第二年的早春，国安跟爷爷到水田做活，平时温顺的水母牛因不久前死了牛崽子，竟不肯干活，杨十五拿鞭子抽打这牛，水母牛吃痛，冲田埂上的国安奔过去，还没等田里众人反应过来，国安已被水牛的角挂起又按入稀泥里，众人惊呼，赶紧去救人，等后生们把牛放倒在水田里时，国安已经泥血模糊，没有了气息。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杨十五自责不已，他拿镰刀剁掉了右手剩余的两根手指，从此再不与人说话，每天在水田边抽水烟沉默地度日。

秀玉哭得眼泪几乎干了，精神恍惚过了两年，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一九六五年九月，三儿子杨玉安出生了。

杨十五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他听说有人在梵净山采到千年中药，就准备自己也去采来为儿媳妇滋补身体，杨书庆自然不放心他去，但是他瞅准机会，没有结伴，自行出门进入深山老林，一去就也没有回来。

后来的寻找成为徒劳，方圆几百里的庞大山体，生长了千万年的莽莽森林，狼虫虎豹群出，寻找一个人，无异大海捞针。杨书庆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能因此而消沉，还有一个家需要养，固执而可怜的父亲一定是找葬身梵净山的母亲去了。

坝溪是当地的杨姓土家族村落。自宋代起，土家族就有先祖在梵净山定居，并散居于周围数县以及乌江沿岸。直到民国初年，坝溪的杨姓土家还保持着同一族祠的祭祖活动，住吊脚木筒子楼，吃糯米糍粑，跳傩堂戏驱鬼祈福，族规森严。一般不允许本族人与外族通婚，外姓女子嫁过来，也要经过层层考察才可为杨姓土家传宗接代，而周围苗族寨子的女子，绝对严禁嫁入本族。究竟这规矩是谁立的，其实族人都无从考证，也无从知晓，只是墨守着祖宗的成规，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民国年间军阀混战，各地人马拉来打去，传言少数民族好勇斗狠，于是拉走充当炮灰的土家苗侗族青壮年实在不在少数，于是各民族都隐瞒身份，多数改姓埋名，躲躲藏藏过日子，即便如此，坝溪杨氏族规还是从来没被破坏过，只有杨十五却打破不与外族通婚的规矩，与侗族女子、土匪刘德胜的婆娘青葙私奔。此举自然遭刘德胜报复，刘土匪带领一哨人马开进坝溪，要求交出杨十五，交出青葙。族人都莫名其妙，待搞清事实，才告诉刘土匪，杨十五父母早亡，他是村人拉扯长大，在村里没有家眷，自从进了黑湾河，就再没回来。刘德胜气不过，公然将村里的粮食家畜洗劫一番，连地头长的青菜都收割大半，这才扬长而去。不曾想多年之后杨十五再次回来时，居然带着儿子杨书庆和汉人儿媳妇。

村里为此召开几次族会，大家颇有怨言，但毕竟是一个祖上下来的，又是新时代了，也不能有什么严酷惩罚行为，也就乱职责一通了事。李秀玉与杨书庆夫妻恩爱，秀玉勤劳持家，时间长了，族人倒也将老规矩放到了一边，再不将秀玉当外族人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