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游散记
水上森林
一出龙洞堡机场，就看到不断重复的广告词——“爽爽的贵阳，避暑的天堂。”这似乎回答了我们此行的一切。贵州境内风光旖旎，山水秀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人文景观丰富，民族风情浓郁，是游人向往的好去处。
三年前，也是盛夏，我到贵州出差，抽空去了阳明祠、黄果树瀑布、茅台酒厂、遵义会议会址和娄山关。从重庆乘大巴到贵阳，再往安顺、遵义，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浮光掠影，拼接后却是无穷无尽的青山绿水，叹为“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目前贵州已建成公路桥梁2.1万座，几乎包揽当今世界全部桥型，是世界上特大峡谷桥最密集、数量最多的地区。
当我再次入黔，坐上旅游大巴，行驶在穿山越岭的高速公路上，俯瞰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颇有“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体悟，看来这不仅是毛泽东对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总结，更是对未来世界的预言。贵州地区发展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缩影。从徐霞客一双草鞋蹒跚而至，到数以万计的旅游鞋纷至沓来，缘于“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沧桑巨变，兴于贵州旅游兴省、旅游扶贫战略实施。我们旅游团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大散拼，导游负责安排我们吃住行和购买门票。第一次在大巴车上集合时，导游就说现在贵州是旅游旺季，景区一票难求，住宿一房难求，吃饭一座难求。游完所有景点，发现导游说得“三难”都不是问题，可能这就是资深导游的老练之处，把“丑话说在前头”，后面也就没分可减了，更没有理由投诉她。导游不陪同游览景区，每次在景区门口分开，在出口会合。
六十八级跌水瀑布
我们去了荔波小七孔景区、西江千户苗寨、黄果树瀑布景区，景区内各景点之间相隔较远，游客必须乘短驳车转场。各景区游人如织，集中反映在排队入园、乘车的时候，每次排队至少半小时。从黄果树景区出来，排队时间最长，长长的队伍排到太阳底下，大家高高举起遮阳伞，相互庇阴，心里也就安静了。由此可见，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促使我想到了很多问题。
我们每天乘车5个小时左右。女儿对车窗外重复的景象，早就没了兴趣，上车就睡觉。后来我发现，她并没有真睡着，对导游讲的话听得非常认真。导游在车上给我们介绍景区特色、风土人情和注意事项，有时讲些自己和老游客的故事，或严肃，或逗趣，不忘植入了一些广告。女儿对这些小故事很感兴趣，在景区游玩时规规矩矩地执行导游讲的注意事项，逛街时见到导游介绍过的品牌店、土特产就眼前一亮，感觉亲切。一到西江苗寨商业街，女儿就发现导游说的那家有R标的牛角梳商店，饶有兴致地听导购介绍了好久，结果自然是买买买。随后发现大街小巷都有卖牛角梳的店，很多把盛满牛角的筐子摆在门口，还有师傅现场制作，价格与有R标的那家店相差很多倍。女儿告诉我，便宜的肯定不是白水牛的角，或者不是老白水牛的角。我也就不再留意各家牛角梳子店的店招和价格了，只记得有句广告词“一梳百顺”，我叮嘱女儿以后每天都要认认真真地梳头。
天下西江
这是我带女儿第一次跟团游，她刚开始不同意。她两三岁时回老家，一坐大巴就晕车，后来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秋游，自己提前准备好晕车贴。她坐小轿车就不晕，慢慢就依赖我开车带她出去游玩，遇到早起出发，她被抱到车上继续睡觉。我下单后才告诉她要去贵州，女儿翻看了携程网的全部评论，问我贵州有什么好玩的？我没有正面回答她，更加觉得自己所选旅游路线是正确的。孩子大了，一些习惯也该调整了，那就从这个暑假开始吧，从游玩向游学转变开始。我认为，贵州是游学的不二之选。
王阳明被贬谪到修文县的龙场，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修心悟道，开创了心学；徐霞客艰难跋涉，途径黄果树瀑布，并写下游记，使之名播九州；红军在茅台镇用白酒擦脚疗伤，四渡赤水出奇兵，胜利后尊之为国酒；中国共产党在遵义召开会议，使党和红军转危为安，实现了中国革命的伟大转折；毛泽东伫立于娄山关之巅，吟唱“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感慨娄山关是他自己和中央红军命运前途的分水岭。
国学、国粹、国酒、国运、国父，都与贵州有渊源，可见贵州乃富贵之地。王阳明被贬龙场时已穷途末路，徐霞客发现大瀑布时已衣衫褴褛，长征将士赶到茅台渡口时已精疲力竭，中央红军攻克遵义后仍前途未卜，毛泽东上娄山关时刚经历土城战役之败。到底是谁成就了谁？今年贵州旅游刚火起来的景点“天眼”，给了我答案。南仁东艰难跋涉12年，确定FAST选址于贵州平塘，又用10年时间建成了国之重器“中国天眼”。成功既要知行合一，又要天人合一。赤水河浑浊的水、茅台镇独特的气候、仁怀特产的红高粱，成就了特别的茅台酒。茅台酒之富贵，不仅是“国”字号，系着红飘带，还因为产量有限。茅台酒的奥秘，比酿酒工艺更关键的是茅台镇不可复制的生态环境。面对茅台酒的暴利，总有不信邪的人，几度搬迁酒厂扩产都以失败而告终，赤水河的水原装运出去也不行，从东北运来优质的红高粱也不行。或许这就是“天工开物”与“天工造物”一字之差的本质区别。
西江千户苗寨
明末清初，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用农业、手工业生产技术过程的实例来支持并解释他的自然哲学思想，强调人类要和自然相协调、人力要与自然力相配合。这次黔地重游，我发现了这方面的诸多事例。贵州地处云贵高原，虽然“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但遍地是“金银”，即便世世代代不出深山，生活也能自给自足。房前屋后生长着柴胡、三七、枸杞等中草药，好多都被村里人当菜吃，折耳根则是家常小菜。苗族有句古话“三天不吃酸，走路打捞蹿”，看似当地人对酸的热爱，实际上是被逼无奈之举，古代贵州交通不便，平民百姓吃不上盐，就用辣椒和酸汤来代替盐。西江苗寨的吊脚楼，依山就势而建，半虚半实，贴壁凌空，留平地耕种，最巧妙设计的是“水上粮仓”，建在水塘中央，防火灾、防鼠、防潮。进入布依族的石头寨高荡村，就见村前山上盛产页岩石，人们就地取材，用石板建造房子，连屋面都用石板当瓦来盖，成为贵州八大怪之一。
布依族石头寨
到了西江苗寨，我们想看看吊脚楼里人家，顺着商业街后面的巷子往里走，拾级而上。山坡很陡，我们感觉爬到半山腰了，还没有见到住家的，两边都是商店，岔路口标牌指示的也都是某某客栈、展览馆和工作室。女儿不愿再往上去了，于是我们半途折返。下山时，我们遇到一个苗族老太太背着一个小娃娃，手提菜袋子，不急不缓地往山上走。看来当地人大多数住在游客不能轻易到达的地方，他们在高处是否就可以守住自己的家园。看不见苗族人的生活，那我见到的苗寨还是苗寨吗？
苗寨人家
跟团游活动时间受限，除了购物以外，就没有合适时机与当地人交流。听说苗寨小吃一条街的店铺，保留给当地人经营，其他商店、饭店和宾馆，基本都是外地人开的。小吃一条街卖的都是当地特产，如五彩饭、竹筒饭、炒饭、糍粑、米粉、腊肉、烤猪蹄、烤猪肉串等。感觉当地人很会料理米食，说明苗族人种植水稻的历史悠久，虽经历多次迁徙，避难进入西南山区，也保持着祖先的生活习惯，念念不忘黄河中下游那片沃土，如犹太人不忘耶路撒冷。以米饭为主食的地方，老百姓家里一般都会养猪，以剩菜剩饭和稻糠喂养。苗族人创造吊脚楼，一层养牲口，二层住人，三层储粮，虽有防野兽袭击、防潮的原因，但主导思维的还是苗族人长期以来形成的生活习惯，屯粮、养猪是家中最基本的两件事。
苗寨小吃
当我尝遍小吃街上的美食，再看长桌宴上的团餐已没有什么食欲。芦笙响起，四五个苗族姑娘伴随音乐，身着苗族盛装，手捧美酒，热情地向长桌走来，酒壶举得一个比一个高，以高山流水之势，将香甜的米酒一层一层地流进来宾碗里。女儿担心我喝酒，赶紧拉我离开，令我错过了苗族人待客的最高礼遇。《美丽西江》演出的霓虹灯闪烁到白水河对岸的吊脚楼上，吸引我向远处望去，看到了满天繁星，莫非这里就是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不知道那万家灯火到底是街灯，还是明星。这样的西江美吗？我刚离开夜上海，又到了夜西江，我懒得去比较。余秋雨说，西江千户苗寨“以美丽回答一切”。这句话被刻在石头上，矗立于白水河七座风水桥的中心位置，成为西江苗寨的标志。第二天我们团集合，导游就指定在这块石头前面。等待集合时，我凝视石头反复揣摩余秋雨看到的美丽，是我没有看到，还是我没有看懂？或许这跟品酒一样，好酒不一定就是茅台酒，但茅台酒一定有真假。
西江苗寨夜景
贵州之多彩，是天地人的融合，是人与自然的协调一致，是人文与地理的交相辉映，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大美。多彩贵州，以原生态回答一切，或许才是适应社会主要矛盾变化，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求。老百姓用脚投票，结论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三年前，我环黄果树瀑布游览，穿越水帘洞，任瀑花飞沫弄湿衣裳，也流连忘返，贪婪地呼吸饱含负离子的空气，那种沁人心脾的感觉，让雄奇壮观的瀑布显得温柔可亲。黄果树瀑布是我此行中唯一故地重游的景点。当我再次进入黄果树瀑布景区，却找不到那种魂牵梦绕的感觉，厕所的臭味拦门，溢出的垃圾绊脚，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弥漫着汗味烟味，把负离子撵到了九霄云外。难道真是“相见不如怀念”？暗自叹息之后，我顶着人流，霸占一小块空间，以大瀑布为背景，给妻子和女儿拍了两张半身照。从景区出来排队时，我听见旁边几位游客在说，“看景不如听景，不来后悔，来了更后悔。”我想解释，“可能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吧，三年前我来过，不是这样的。”但是没有说出口。想到那些因为景区限制客流而一票难求，不远万里来了而看不到黄果树瀑布的游客，我们应当自足。
黄果树瀑布
遗憾，本身就是一种美。我问女儿，“黄果树瀑布景区哪里最好玩？”她说，“水帘洞最好。”其实，我们没有进水帘洞，因为连续降雨进入丰水期，水帘洞暂时关闭。同样，在荔波县也因夜里暴雨致使樟江水位过高，大七孔景区关闭。据说大七孔景区以峡谷为奇，惊险神秘，从景点名字就可看出，如梦塘、恐怖峡、天生桥、妖风洞、地峨宫、水神河、笑天河等。女儿喜欢看历险记，在小七孔景区鸳鸯湖划船时，见到“迷宫”指示牌，兴奋不已，指挥我们一会儿左边划，一会儿右边划，等从迷宫出来时，我们划船技术也大有长进，乘兴又绕湖划了一圈。当她得知大七孔景区关闭了，对那里的奇峰溶洞更加好奇，我安慰她说，“下次我们再来。”说这句话，我是认真的。看过了小七孔桥的小，没看到大七孔桥的大，似乎心有不甘。
鸳鸯湖
小七孔桥小巧玲珑，精致可爱，像一个模型，摆放在盆景里。那大七孔桥到底有多大，为何被称为“东方凯旋门”？或许只有亲眼目睹才能拉直我的问号。小七孔桥建于清道光十五年（公元1836年），不足200年历史，在中国古桥里不算老资格，在这喀斯特森林里算是新事物了。那些生在水里，长在石上的古树都该有几百年了，光那根侵入石头扎进河床都要多少时光？小七孔桥名气大，景区以桥命名，所在地小七孔镇也是近年为它更名，原来叫驾欧乡。小七孔镇位于荔波县西南部，与广西接壤，是两省三县七乡镇的结合部。古时候，作为当地的重要桥梁，随过往的人们而声名远播。2016年，国际钢琴大师郎朗在小七孔桥旁演奏钢琴，让更多人知道了这里。小七孔桥上边是腾空喷泻的拉雅瀑布、层层叠叠的六十八级跌水瀑布，形态各异，气象万千，吼声如雷；下边是涵碧潭，碧色青青，绿如翡翠，安静如画。桥上热情豪迈如歌，桥下温婉恬静如诗。麻石条砌筑的桥身，爬满了藤蔓和蕨类植物，如历代文人墨客在甲秀楼上的题词。
小七孔桥
小七孔桥和甲秀楼下都有一潭，同名“涵碧潭”，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渊源？甲秀楼几毁几建，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现存建筑是宣统元年(1909年)重建的，1981年修葺一新。明清以来，甲秀楼便是文人骚客聚集之处，高人雅士题咏甚多，是贵阳文化发展史上的标志。所以说，不到甲秀楼不算到了贵阳。甲秀楼矗立在南明河中的万鳌矾石上，楼前为涵碧潭，楼侧由浮玉桥连接两岸。此桥原为九孔石拱桥，美其名曰“九眼照沙洲”，解放后修路填埋两孔，现在只能见到七孔。在这个因培风水而建楼、亭和桥的地方，自然让人想到从“九”到“七”，是不是也有说法，我感到好奇。据说，当年贵州一直不出状元，巡抚江东之认为风水不好，遂建造此楼以培风水，名曰“甲秀”，就是取“科甲挺秀”之意，后来果真出状元了。仰望甲秀楼上清代贵阳籍翰林刘玉山撰写的206字长联，不知句读是否正确，但我依稀看到了甲秀楼与小七孔桥的渊源关系。
甲秀楼
明朝万历二十七年，甲秀楼尚未竣工，神宗皇帝朱翊钧命令贵州巡抚江东之平定西南苗疆土司杨应龙叛乱，史称“播州之役”，是万历三大征最后一役。结果明军惨败，江东之被罢官。西南蛮夷之地，历来是朝廷不放心的地方，贵州巡抚中心工作是维稳。江东之不善军事，精通风水，看黔地百年风水，占贵州千仞高地，不谋一役之胜，而思百姓之心，以文化治蛮，以礼仪制夷，被黔人称贤，获“抚者必以东之为首”之美誉。两百多年后，距离贵阳五百多里以外，一座精致的七孔桥出现在黔桂边境的森林里。传说是一个叫阿吉的瑶族小伙子和七位貌如天仙的姑娘，为方便寨子里的人到对岸去耕种和赶场，在涵碧潭上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时间，捏砌出这座桥。几百年来，小七孔桥多次遭受洪水冲击仍泰然屹立，甲秀楼屡造损毁还甲秀黔中，成为一种进化的象征，又都与原始的涵碧潭那么协调，浑然一体。
恩铭广场古榕树
在荔波这座边城，我看到了江东之期盼的景象，文风阜盛，民风淳朴，物产富饶，人杰地灵，如其诗中所预“明河清浅水悠悠，新筑沙堤接远洲。”中共一大代表邓恩铭，从荔波山里走出去，从一名水族青年成长为中国共产党创建人之一，曾受到列宁接见，牺牲时年仅30岁。樟江边有恩铭广场，新建的纪念馆和巨大的古榕树，一起讲述这位时代先锋的烈火青春，闪耀着樟江。荔波夜景很美，夜市也很热闹，卖凉糕的摊位摆到县农委、计生委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卖凉糕
女儿先排队买了一碗，刚吃一口，又要我排队再去买。在工商银行门口，有卖当地特产水果的小摊，我们卖了些蓝莓和李子。摊主是位水族女子，有5个孩子，晚上全部跟过来了，此刻正围在一起玩手机游戏。
荔波财政
县财政局位于樟江路文明路的十字路口，大门古色古香，金字横匾和对联都是行书，乍看以为是个书院，细看发现装饰门头的木雕全是铜钱图案。这是复古，还是进步？是高雅，还是俗气？看仔细了，发现不是在书院门头挂满铜钱，那就是讲文化的姿态，无可厚非。等我从美食街回来，见两个城管在开收据给卖凉糕的姑娘，那姑娘把钱拿在手里等着交款。这场面看起来那么原始，却又那么先进。我想在政府机关门口，应该不会有乱设摊和乱收费，一切都有规矩，双方都很从容。难怪那个水族妈妈带来的5个孩子，眼里只有游戏，没有一点警惕。这里早已不是偏远的蛮夷之地，她有自己的原生态和新文明。整洁、干净的街道让我们忘记了时间，沿着樟江路、恩铭路、滨江路走回宾馆，将近零点。这是我们此行觉得时间最不够用的一站。
卖水果
跟团游行程计划既定，时间比较紧张，遇到自己喜欢的地方，也不能过多停留。回来后，有朋友问我，“贵州之行怎么样？”我说，“贵州是个好地方，还会再去的，而且一定要去荔波。”不仅是这次留下了错过大七孔桥的遗憾，还因为吃水蕨菜时我发现黔地有徽味、徽韵存续，值得我这个安徽人去寻找和细细体味。
荔波水蕨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