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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

2018-09-15  本文已影响35人  暴躁的火星

1.

陈默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心情并不好,尽管她正躺在酒店舒服的席梦思床上。她本来应该心情很好的,因为这是难得的假期旅行。她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从窗帘缝隙中射入的一道阳光在天花板上留下明亮的印记,想起还要抓紧时间收拾好行李,于是不情愿地坐了起来。

她在盥洗室里,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睡眼惺忪的模样,使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是像一条缝般。凌乱的头发随便地盘在脑后。瘦削的脸颊并没有因为离开紧张的工作节奏而变得充盈起来。皮肤暗黄没有弹性,大概是因为从未得到过男人的滋润。已经三十岁了,她不无伤感地想。三十岁了,还暗无天日地独自拼杀在残酷的职场,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她倒是在父母的催促下相亲过几次,然而对方总是在一两次见面后就将她抛在脑后,无一例外,仿佛她的身边笼罩着令男人敬而远之的磁场。

拧开水龙头,洗脸,顺手用起一边的香皂。她已经疏于保养自己很久,连洗面奶都不用了,或许用自暴自弃对现实进行报复。她一边揉着了无生气的脸,一边想着昨天发生的事,隐忍多时的愤怒像蘑菇云一样从心底腾起。

昨天她入住酒店时,被告知由于是旅游旺季,大部分房间都已提前订出,所以她今晚所住的房间需要在第二天更换。果然当晚前台服务员打电话来,通知她第二天一早收拾好行李到前台换房。陈默对这个北方海滨小城的好印象,就在这一通电话后消失殆尽。电话中的服务员操着一口利溜儿的北方音,极不耐烦地向她的客人发出不容置疑的指令。陈默中间弱弱地问了一句:“换的房间应该和现在一样,也是海景房吧?”对方像是突然被针戳中一般炸了毛,回应:“哎呀上午不是跟您说了吗我们真的没有房间了,早就订出去了,只能给您换一个没窗户的房间了。”挂掉电话,陈默心里一阵不舒服,好像不小心咽了个苍蝇。她在心中暗暗后悔了一阵刚刚的张口结舌,又自己嘀咕了一会,知道这事儿无力回天,也只能心怀郁闷地去睡了。

她收拾东西很快,因为多年的差旅经历让她轻车熟路。拖着沉重的箱子和一个大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电梯上。下电梯也费了一番功夫。她终于拖着这些东西来到前台。一个小姑娘低着头忙碌着些什么,似乎感知到她来了,便抬起头。

陈默开门见山:“我是来换房的,513房间。”

小姑娘低头查了一下,简短地回答:“哦,要换的房间还没退房,您中午再来吧。”

怒火像是被加了一把柴,让陈默瞬间爆发了,全然失去了一贯谦虚沉默的形象。

“这是什么意思?昨晚打电话让我今早下来退房,我都收拾好了,又告诉我不能退?你们是怎么服务的?”

小姑娘抬起头,脸上闪现一瞬间的惊愕,似乎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吼过,又立刻皱起眉头,混杂着鄙夷和无谓,不耐烦地说:“可是房间就是没退,我们也没办法啊。”

“我白天还要出去玩,中午不回来,我怎么换房?”

“那你就把行李放前台呗。”

陈默无法辩驳,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而小姑娘已经把头低下,不再理睬她。陈默在前台站了好一会儿,口中只是重复着几句气愤的“你们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啊”、“怎么能这样”。末了,她只能拖起箱子,灰溜溜地走向电梯。

陈默在房间里郁闷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便拿起餐劵,决定化气愤为食欲。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个酒店吃早餐。她气呼呼地走进电梯,穿过大堂,气呼呼地将餐劵递给餐厅门口的服务员,气呼呼地走进去,又气呼呼地拿起一个杯子想接点牛奶——赫然,一只死去的苍蝇静静地躺在杯底。

陈默盯着那只苍蝇很久,然后果决地转过身,将杯子粗鲁地塞到从身边经过的女服务员手里,生硬而毫不客气地说:“你看,这个杯子是不是应该处理一下。”随即潇洒地走开,看都没有看那个小姑娘一眼。

她终于觉得有了点发泄的快感。端着一盘子食物以及用新的杯子盛取的豆奶,陈默满意了。当她吃起来之后,才发现拿得太多,最后剩下不少,不过她完全没有在意,直到她起身准备离开时,一个瘦小的女孩拦住了她的去路。是那个接收了带着苍蝇杯子的女服务员。

女孩看着陈默,表情中混杂着坚定和狡黠的奇怪组合。她认真地说:“剩下这么多,太浪费了。”

陈默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从来没有在自助餐厅里遇到这种情景。女孩仍然挡在她面前,没有离开的意思,让她觉得十分难堪。陈默只有一个选择——她坐下来,拿起筷子,不情愿又包含屈辱地,继续吃里面剩下的食物。

陈默走出餐厅时,胸中有气难平。她站在餐厅门口,觉得这世界是这么匪夷所思。一个酒店的服务员,而且是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居然在几个小时之内连续给她脸色看。这是凭什么?这两个服务员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们的上帝?现在的年轻人,对待工作就是这种态度吗,也太不懂事了!她的脑中飞快地闪过种种现时的情绪影响而放大的负面思维,千思万绪汇成了一句主观的论断:现在的年轻女孩子,真的不靠谱!

她突然决定要做些什么。她转过身,走进餐厅,拿起手机对准那个小姑娘,“咔嚓”,拍了张照片。

“你干嘛拍我照片啊?”小姑娘不干了。

“你叫什么名字?”

“你干嘛拍我照片!”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投诉你!”

“你把照片给我删了!我可以告你侵犯我肖像权你知道吗?”

陈默自觉有些过火,便删了照片,收起手机。但是,两个人已经充满火药味地直面彼此,已经没有退路了。陈默的火气依然很旺。

她板着面孔说:“经理呢?谁是你上级?把他叫出来!”

女孩怒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嘟着嘴,毫不示弱,转身将陈默带到门口。“这就是我们经理,你要投诉什么你就说!”

经理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陈默看他似乎比自己年轻许多,便又有了底气。她开始向经理控诉。

“我不就是拿了个里面有苍蝇的杯子给你看么?然后你就站在我的桌子面前,让我把东西吃完再走,这是不是打击报复?”

“我没有这么说!”女孩一脸倔强。

“你怎么没有?你这种行为是不是打击报复?”

“我没有!”

“你已经给我造成了这种印象!”

女孩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可是她的表情还是那样倔强。她咬着嘴唇,挤出三个字:“我没错!”

陈默觉得很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是这样干工作的呢?她想起自己初入职场的时候,还是个小秘书,是办公室里等级最低的一个,谁都可以对她呼来喝去。那时她也没少被刁难,没少被批评。在委屈了几次,甚至偷偷躲着哭了几次之后,她也渐渐明白,对于上级的斥责,无论是否正确,都要耐心听着,虚心接受。哪敢回嘴吵架?陈默觉得,现在自己的怨气倒是小事,教育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让她明白点职业基本素质才是大事。

她的语气有所缓和:“小姑娘,你的态度是有问题啊,你工作几年了?年纪不大吧?”

可是女孩却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我是没你老!”

这句话触到了陈默的痛处,她张口结舌地看着女孩。这个女孩显然刚工作不久,二十出头,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长得蛮漂亮,然而这一点更触发了她的嫉恨。陈默的工作单位,不乏这样的女人。她在工作时,一直安慰自己,这些女孩必然是用自己的美貌以某种不为人知的代价换得了现今的地位,所以虽然办事毫不靠谱、人际一塌糊涂也无所谓。可是从心底,她是深深鄙视这些所谓“美女”的,她的心中有一种深深的不服气:“凭什么美女就可以享受特权?”

现在这种扭曲的心理终于爆发在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孩身上。陈默大声说:“你怎么说话的!”她以一种寻求正义的眼神望向经理。经理已经听了很久,却一直沉默。看见陈默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终于做出了行动。

他伸手摘掉女孩的姓名牌,对她说:“你现在去休息室反省,等认识到错误再出来工作。”说完,又转向陈默:“真对不起,我替她跟您道个歉。”

连陈默都能看出来这经理是在保护女孩,息事宁人。她还未开口,女孩却又发难了。

“我没错!”她依旧很犟。

突然间,这场角力的对手变成了女孩和经理。经理显然觉得没面子了,他板着脸:“你跟这位小姐道歉!”

“我没错,我不道歉!”

经理发飙了:“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让你收拾东西走人?我告诉你,今天要么道歉,要么就走人!”

连陈默都觉得有些过了。女孩眼眶里全是泪水,可是嘴还是倔强地抿着。旁边的扫地大妈都看不下去了,过来劝陈默:“算了算了,出来玩不就是图个开心,别为了这点小事生气。”

陈默看着女孩的泪眼,突然有点于心不忍,然而现在局势显然不是她能够掌控的了。经理开始严厉训斥女孩。陈默在扫地大妈的推动下离开了这一片混乱的现场,这件事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结束了。然而陈默脑中却挥之不去女孩倔强的面容,她似乎被深深地震撼了。她走出酒店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女孩面对经理不住抹泪。她好像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样子……可是,记忆已经不那么真切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她对自己说。自己也不是这样过来的吗?心中仍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口中因为刚刚说了太多话而干涩,于是她走到路边的小摊,买了一瓶绿茶。无论如何,这毕竟是旅行的又一天。

2.

老卫收了摊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去。汗水从他花白的发根下缓缓下滑,经过黝黑粗糙的脸庞,落在陈旧脏乱的衣服上。八月初,天太热了。尽管这是个海滨城市,然而由于海在南边,一到盛夏的时候,空气总是会变得湿热难捱。

老卫也不想在这么热的天气外出摆摊,可是他没办法。在老卫的五十年生命中,至少有四十五年是平淡无奇而又不乏甜蜜的,然而一切都从五年前开始,被恶毒的命运逐渐毁掉了。老卫本来是乡村小镇上的一个工人,钱虽赚得不多,但至少可以养家糊口。老卫每天最开心的时刻,就是下班了回到家里,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对他露出灿烂的笑脸。老卫的妻子是个美丽安静、内向腼腆的女人,是通过相亲而认识老卫的。两个人结婚十几年,几乎没有太多言语交流。妻子的内心世界,他也无从得知。或许,这也是后来悲剧发生的一个原因吧。

女儿是老卫的最大慰藉。在女儿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每天老卫下班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门口声如洪钟地大喊:“兰兰!”然后那个瓜子脸大眼睛的女娃就会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叽叽咯咯地笑着躲避他的胡茬的摩挲。女儿小时候乖巧,长大了也很争气。兰兰一直都是班级的前几名,读高中时,班主任说,卫兰肯定能考上一本的重点大学。老卫很高兴,妻子也微笑着。可是就在女儿高考的那一年,老卫却成了女儿大学之路的一块绊脚石。

那一年,老卫查出了患有尿毒症。这病究竟怎么来的,也许和老卫工作的工厂有关,但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病导致的后果在疾病恶化之前便几乎已将他的生命全部透支。老卫的病确诊之后,便开始了痛苦漫长而无止境的透析之路。很快,家里的积蓄便所剩无几了。老卫已经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而妻子已经赋闲在家很久了。就在这时,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老卫身上。

兰兰高考成绩出来了。出乎意料地,非常好,她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然而全家却开心不起来,因为显然,这笔大学读书的费用,家里无论如何也是拿不出来的。老卫在最后一次透析的时候,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透析机器上伸出的无数管子,狰狞地缠绕在自己身上。他这样呆呆地躺了很久,突然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猛然将身上的所有管子扯了下来。

这一切被刚刚进入病房的老卫妻子看到了。她扑上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老卫,你这是做什么?”

老卫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个已经四十七岁的男子汉早已被疾病折磨得骨瘦如柴。他嚎啕大哭,不断重复着几句话:“我没用啊!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兰兰啊!我没用啊!”

在这场引得无数医生病人驻足观看的闹剧过后,老卫妻子便失踪了。一天后,她的尸体被发现在镇郊的小河里。

下葬那天,卫兰抱着腿坐在家里,痴痴地盯着母亲的那张依旧微笑的黑白照片。她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老卫看着这个从小就聪慧要强的女儿,心中隐隐的疼痛几乎要将他吞噬。母亲出事后,女儿没掉一滴眼泪,也没说一句话。老卫在女儿身边坐下,抚摸着她干枯凌乱的头发:“兰兰,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女儿的眼眶里终于流出一滴硕大的泪珠。她将头埋在父亲的臂弯里,嚎啕大哭。

五分钟后,十八岁的卫兰抬起头,擦干眼泪,也擦掉了一切软弱的痕迹。她恢复了倔强镇定的表情,对他那四十七岁就已苍老的父亲说:“爸,咱们去大城市治病吧。”

父女两人很快在这个靠着海边的省城站住了脚。女儿很聪明,这聪明即使用不到读大学上,在工作上也能迅速展现出它的优越性。两个人就这样生活着。老卫每天去做透析,维持着他如残烛般的生命,不去医院的时候就在女儿工作的酒店外面摆个小摊。女儿在酒店工作很出色,很快就要升为经理了。两个人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也还算平淡温馨。

他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晚上,女儿下班后回到家里,父女俩聊聊天,说说笑话。兰兰很懂事地给父亲捶捶肩,按按腿。他想,能有这样一个漂亮聪明又孝顺的女儿,便是他今生最大的福气了。

老卫回到家不久,女儿居然就回来了,这是件怪事,因为现在才刚刚中午,而女儿一般凌晨才会下班。门开的时候,锈迹斑斑的关节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女儿满是泪痕的脸出现在老卫的视线中。

“兰兰,出啥事了?”老卫慌忙迎上去。

女儿没有答话,肿着的眼睛又红了。她完全走进屋子,老卫才发现,她拖着一个硕大的包,那是她放在工作的地方的全部东西。

老卫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女儿将东西赌气往地上一摔,带着哭腔说:“我被开除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你是做错了什么事吗?不能无缘无故地就把人开除啊?”老卫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发出一连串惶恐的发问。

女儿颓唐地坐下,闭上了眼睛:“反正不是我的错,其他的我不想说。”

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优秀的女儿带回家的是坏消息。老卫看着又生气又难过的女儿,心里一阵着急。他不是不了解女儿的性格。兰兰的性子,太刚太直,太要强,从小到大又一直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事肯定有误会。

他拉起女儿的手,作势往门外走:“走,兰兰,咱们找你的经理去,把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兰兰把他的手甩开:“你别管我的事!我才不会回去!”

老卫急了,忍不住唠叨起来:“兰兰,你的性子太直了,做人哪有不受委屈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回去跟你的经理道个歉,把工作保住,不就没事了?”

“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

“你不工作,钱从哪来?我摆个小摊才能挣几块钱?没钱咱们怎么生活?”

“要不是您那么窝囊,我们也不至于这么缺钱!”

话一出口,卫兰就知道自己这话绝不该说。因为老卫的脸色已经陡然变了。他显然没料到,这样伤人的话会从自己女儿的口里说出,虽然他知道这必然是女儿隐忍已久的埋怨,是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颓然坐在了破旧的沙发上。皱纹纵横的脸上,眼泪慢慢从他哀伤的眼睛中流出来。这个命运悲惨的汉子,用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抽搐起来。

卫兰知道自己错了。她上前一步,坐在了老卫旁边,急躁而笨拙地道歉:“爸,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说出去的话,像射出去的箭,无论如何无法回头,只能狠狠地扎在目标的心口。

如果二十一岁的卫兰没有说出这句话,也许这悲情的父女俩,终究会等到生活向他们微笑的那一天。然而,就像暗藏在黑暗中的火药桶,谁又能确保永远都不会出现一点火星?很多时候,命运不过是一个变量无数、复杂繁重的算式,没有人知道,蝴蝶效应能够将它的结果带向何方。

老卫任凭悲凉在心中肆意许久,突然做出了一个让他的女儿在两个小时后悔恨终生的决定。他擦干眼泪,站起身,对着满脸愧疚歉意的女儿勉强笑一笑,说:“兰兰,你好好休息,先别想那么多了。我再出去转一会,天这么热,一定会有人来买饮料的。”

在正午的烈日下,老人恍恍惚惚地走了很久,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老人满怀着痛苦走着,走着,渐渐偏离了人行道的直线。突然一辆黑色的别克不知从何处飞快驶来,在没有一个人目击的情况下,“砰”地一声,老人薄薄的身子像一只黑色的风筝一般骤然飘起,又如遭遇了雷电一般陡然落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面上。未经透析的暗红血液缓缓地四散开来,流到猛然刹住的黑色别克轮下,流到散乱一地咕噜噜滚着的饮料瓶上。老人无神的黑色瞳仁直愣愣地注视着天空,在他生命最后一刻,看到的是一片金色闪耀的光明。

3.

周小舟是个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的身世并不离奇。在那个位于深山的小村庄里,无数年轻夫妻离开了他们年迈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财富和荣光。只是,周小舟的父母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周小舟的奶奶,那个陪伴在他身边的唯一亲人,在听到儿子儿媳出车祸的消息之后,还没来得及哭出声便晕倒在地,从此一病不起,一个月后也撒手人寰,跟随儿子儿媳去了。还是婴儿的周小舟,从此在人生中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周小舟从小就聪明。因为没有父母管束,每天在山野间尽情地奔跑撒野,让他的大脑毫无束缚地发育起来。老天爷是公平的。周小舟失去父母的苦难,在他十二岁那年得到了一个幸运的补偿。那一年,村子里来了个志愿支教的大学生。大学生在一堆乡村儿童缺乏活力和想象力的作文中,意外惊喜地发现了周小舟的独树一帜。这个男孩的活泼灵动和超乎一般的想象力以及他坎坷的命运一齐感动了他。大学生决定,将周小舟带出这个闭塞的村子,让他在外面的世界一展才华。于是,十二岁的周小舟,来到了城镇上的初中上学。

大学生可能以为自己当了一回救世主,拯救了周小舟的命运。他没有预想到的,是城镇生活与乡村生活的巨大反差带给一个十二岁男孩的冲击。他也不会知道,自己一时冲动的鲁莽决定,怎样改变了一个本是纯洁无暇的灵魂。人生,是如此变化无常。因果,又是如此决绝无情。

进入正轨学校后,周小舟遭遇了一连串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打击。首先是物质条件上的自惭形秽。尽管每个月有政府的补贴和学校的助学金,周小舟的生活水平,还是比周围的同学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每当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周小舟看着同学们说笑着走向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荤菜,而自己却只能不情愿地走到主食窗口,要两个馒头,然后就着自己带的一罐咸菜,默默吞咽下苦涩的自卑。然后是见识上的差异。城镇孩子像是每个人都有个百宝箱,总是能从家里带到学校一些周小舟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意。周小舟发现了一个与家乡山清水秀、鸡鸣狗叫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为这个新的世界深深叹服,而又不自觉地沉迷。

最后,是对刻板严格的学习环境的不适应。这一点对于周小舟的打击是致命的。他本拥有一个自由的灵魂,这个纯白色的灵魂,是在天地山野间成长起来的,充满了野性、自由、不羁。刚到课堂上的他,常常在上课的时候随意地站起,在老师的惊愕和同学的议论声中猛然冲出教室。当老师责问他时,他满腹委屈和不解:“我只是想看看天上的那群大雁!”被责骂得多了,周小舟终于长记性了。

他终于变得和周围的孩子们没什么不同了。他的聪明本色不改,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几年后,他像一只顽强的小兽,迅速适应了现实强加给他的价值观。他明白对于他这样的孩子来说,想要改变命运,除了通过高考,别无他法。十五岁那年,周小舟升上高中。他很轻松地成为了年级前几名的学生。三年后,他考上了北方某省省城的大学。

没有了义务教育的庇护,周小舟的人生奋斗才真正开始。凭借着拼命打工和简朴生活,他艰难地完成了学业。他的人生逐渐变成了一场隐秘的励志传奇。

周小舟来到这家广告设计公司,至少他自己认为,完全是凭借他在实习期间给老板留下的勤劳肯干、踏实靠谱的印象。经过了二十二年跌宕起伏的人生磨砺,周小舟成长为了一个瘦高挺拔、聪明绝顶而又隐忍世故的青年。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他穿着白色衬衫、浅咖啡色西裤的忙碌的瘦削背影,被公司的女财务总监李芳看在眼里。她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年轻人眉宇间躁动的欲望和不安分。李芳看出来了,周小舟身上有弱点,而这弱点使他成为了一个可以收买的人。

周小舟进入了财务部。后来的事情,其实稍微聪明一些的人便可以推测出来。他迅速成为了李芳的亲信,在公司混得风生水起。短短四年时间,他已经能够接触到大量的流动现金,甚至可以左右报销批复决定。在旁人看来,他实在是个太成功也太幸运的年轻人了。所谓意气风发、前程似锦,大概就是形容他最好的词语了吧。

只有周小舟心里知道,自己为了这些东西,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凌晨四点,当他从李芳家里走出来,孤零零地走在道路上,他的心中就像这街道一样空旷。除了如空气一般弥散充满心灵的自我厌恶,别的什么也没有。李芳其实并不算是个难看的女人,身材也一直保持得很好。可是周小舟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个过程。他无数次地想要离开这样尴尬的角色、尴尬的生活,可是他没有勇气。他没有勇气放弃让他外表光鲜的这一切。

就像在这样一条黑暗孤苦的街道上,他因为寒冷而裹紧外套。他一步都不想再走下去,却又不能停下脚步,因为天亮之后,他就得开着公司的别克去银行领钱——又是一个发薪日。他对发薪日又爱又恨。爱的原因当然很简单,这是他生活的根本。恨,则是因为,每当领到那一笔巨款,他觉得像是对卖身过程画下的一个巨大句号,让耻辱感完整。可是这件事李芳不会让别人去做。整个公司的工资,大概有几百万元。这件事她也只有交给周小舟做,才能放心。

周小舟到达银行时已经是接近正午时分了。由于缺乏睡眠和长时间的堵车,让他心烦意乱。拿到钱之后,他迅速地上车,然后像报复什么人一样,猛地踩下油门。他对自己解释说,已经晚了很久了,得开快点。还好回程路上车已经不多了。周小舟打算油门直踩到底,迅速回到公司。他像赛车手一样在路上狂奔,感到一丝放纵的快感。

直到砰地一声,他撞上了恍惚的老卫。老人落地后,他呆住了,在车里静止了很久,才下车查看伤者的情况。巨大的血泊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老人的样子太惨了,由于脑袋直接撞在了车上,他的脑壳似乎凹进去了一块,血正不断渗出来,将老人的脸衬得面目狰狞。

怎么办,怎么办?周小舟的脑子变成一团乱麻,无数思想和情绪飞速地产生又汇聚,让他的脸上阴晴不定,闪烁着古怪。他惊恐,因为眼前的老头伤势重得几乎已经可以算半个死人了。他愤怒,因为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如果不是李芳昨晚将他折腾得严重缺乏睡眠,今天就不会因为精神不集中而发生车祸。然而更多的,萦绕在他脑中的,则是折磨了他四年的自我厌恶。生活早已像一片沼泽,腐烂发臭,污浊不堪。他已经无数次地想要逃离,可是却被污泥死死攫住,无法脱身。

他呆呆地回到车里。看着放在后座上的现金箱子,他突然心头一闪念,做出了一个会让以前的他难以置信的决定。他下定了决心,发动了车子。

黑色别克先是向后退了一段,然后慢慢掉过头来,朝着另一个方向,毫无留恋而又决绝坚定地绝尘而去。

4.

杨宇轩像一只铁笼中的困兽一样,在办公室里焦虑地踱着步子。与其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是机房更恰当些,一个很大的屋子里被分割成一个一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面都有一台嗡嗡响着的高性能的台式电脑。这是一个程序员的世界,生活日复一日地单调和无趣。

杨宇轩就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份子。此刻,他正绕着正方形的格子群走着。他的心里混杂着烦躁和期待,还有一点点恐惧。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而他太需要这一笔钱了。不同于这一帮呆板死宅的同事,杨宇轩倒是个活泼开朗、很会生活的人。当年在省城那所著名大学计算机学院学习的时候,他绝不算是个好学生,甚至连靠谱也算不上。他以频繁的逃课和终日游荡玩乐的方式度过了大学四年。其实这并不完全怪他。要怪只能怪他的父母给他了一副好皮囊,以及一个优越的家境,让他过早地成为命运的宠儿,无需再用努力和汗水换取生活的青睐,而是得以悠然自得地享受它。毕业后,他的父母凭着人脉替他找了一份在广告公司做网站维护员的工作。专业技能的匮乏让他无力担当任何实际工作,于是理所应当成了个闲人。杨宇轩不在乎同事鄙夷的目光和风言风语,但是他害怕空闲生活的无聊。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家公司上班,就得每天八小时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个如同牢笼一般的机房里,他还没有翘班的胆子。所幸杨宇轩有个聪明脑瓜。他很快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法,上网玩游戏。

他玩的还真不是一般的游戏,准确地说,他玩的是赌博。这是一种需要胆大、心细以及厚脸皮的游戏。杨宇轩自从偶然逛进这个博彩网站后,就深深地被吸引了。此后他把所有上班和下班的时间花在了上面。起初,他的运气出乎意料地好,一上来就连赢好几把,赢了一大笔钱。他欣喜若狂,觉得真是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聪明机智,更证明了自己的确是命运的宠儿。然后他深深地沉迷其中了。奇怪的是,此后他再也找不到一开始的好运气。他快速地输,莫名其妙地输,很快就把银行卡上的存款输光了。然而越输越想扳回来,越输越想赌,这是赌徒的天性。

这个网站居然有赊账功能。杨宇轩赌输了眼,一下子没收住,居然欠了一万元。当时还是月中,而他的卡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他厚着脸皮跟同事借了五百块钱,每顿吃泡面,好不容易挨到了月末,终于,到了发救命钱的时候了。

他不是没想过跟父母要钱。其实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已经花了不少父母的钱了。父母倒是不介意,本来同为政府部门要员的他们,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当然视为掌上明珠,有求必应。杨宇轩是自己把这条路断了的。原因很是有趣。大学毕业那年,与他相恋八年的女友提出分手,让他着实受伤不已。他在一个雨天淋得像个落汤鸡,脸上还带着几夜没休息好的憔悴面容,冲到女友的宿舍撕心裂肺地问究竟为什么。女友说,我爸妈看不上你,他们说你是个纨绔子弟,空有其表,以后肯定不靠谱。杨宇轩因为“纨绔子弟”四个字大受伤害,又哑口无言,回到宿舍,大病一场。从此以后,他下定决心,再不跟家里要一分钱。他决绝地拒绝了父亲让他考公务员的要求,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搬出了家,租房居住。他到处投简历,到处碰壁,直到有一天他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这所广告公司的青睐。杨宇轩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她不忍看儿子受苦,于是悄悄暗中助力。只是杨宇轩不知道这些。

现在,他只等这救命的八千元工资的到来。人越是在等一件事情,便越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杨宇轩起初耐着性子,可是眼看着时钟指向了中午十二点,还是没有发薪的消息。同事们也有些坐不住了,大家议论纷纷,一时间流言四起。他看到财务总监李芳也在办公室里焦急地踱步,一边打着电话。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他拼命劝说自己压下这个念头,呸呸呸,别想这些晦气的事!

直到下午,消息才来了,然而却是被警察带来的。公司总经理报案了。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了这个爆炸性消息:财务部的周小舟卷着工资跑路了!听到这件事时,杨宇轩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他已经听不见周围人的吵闹和议论,只听见自己心里那个手足无措的声音:没钱了,怎么办?没钱了,怎么办?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呆坐了好久,突然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人在工作了。他走出办公室,才发现原来大家都跑到总经理房间去了。总经理房间现在一片混乱。人们叫嚷着要求发工资,要求给个说法。总经理是个头顶有些秃了的中年男人。他显然有些焦头烂额,徒劳地想要安抚人群。可是人们怎么会听他的呢?现在公司的资金没了,如果总经理处理不当,恐怕整个公司都要垮掉了。

杨宇轩已经无心听愤怒的人群的叫嚷和咆哮。他的内心没有愤怒,只有恐惧。他茫然地在总经理办公室坐下,看着这间硕大的屋子。这本来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现在被愤怒的人群践踏得一文不值。总经理桌上的东西几乎都被横扫了下来,一个破碎的玻璃相框横躺在地上。那是一张总经理与一个男孩的照片。杨宇轩知道那个男孩是总经理的儿子,名字叫天天,还在上幼儿园。天天并不是个幸福的孩子,因为他的父母离婚导致他从小缺乏母爱。杨宇轩有一次下班时看到天天一个人站在幼儿园的铁门栏杆后,可怜巴巴地向外张望。他知道总经理又加班了,忘记了去接孩子。突然,一个大胆而惊世骇俗的念头在他的脑中形成。他猛然站起身来,迅速地离开了房间,离开了这一片混乱,向公司外面走去。

杨宇轩在犹豫之间,已经走到了幼儿园门口。还是中午时分,孩子们刚刚吃完午饭,正排着队走向寝室,大概是准备睡午觉了。他一眼就看到天天就在里面,小男孩看起来很开心,蹦蹦跳跳地,笑容满面。他有些于心不忍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处境更是艰难。总经理是有钱人。他很清楚这一点,一万块钱对于总经理来说算什么?还比不上他家里的一件家具。总经理对天天的在意也是显而易见的。杨宇轩就这样站在幼儿园门口,心中思绪翻腾。到底要不要这么做?风险太大。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一万块钱从哪里来?

一瞬间的鬼使神差让杨宇轩做出了决定。他下定决心,走进幼儿园大门。他准备谎称总经理有急事要求他来接天天回家。他刚走进园门,一个年轻女老师迎上来:“请问你找哪位?”

杨宇轩呆住了。他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遇见苏文。那个因为“纨绔子弟”而甩了他的前女友。

苏文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切。她张大了嘴站在那里,脸上显现出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而导致的无所适从,然后又慢慢诡异地变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释然,好像是她期待的什么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杨宇轩没有注意到后者。他慌张地左右顾盼,全然忘记了自己最初的企图。倒是苏文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轩,你最近好吗?”

杨宇轩没想到苏文会这样主动且亲密地叫出了他们之间曾经的爱称。他故作镇定地笑笑,说:“嗯,我还好。”

苏文说:“我也还好。”

两个人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

苏文又先开口了:“对了,你来是做什么的?”

杨宇轩愣了一下,此前那个念头已经烟消云散了。他低下头,支吾了一会,又长叹了一口气,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实情,就像从前他向她倾诉时那样。

“我欠了一大笔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文想张口说“怎么不找你父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最懂察言观色和人情世故,杨宇轩在分手后的一些事情她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那么他来这里是做什么呢?难道,是来找自己借钱?想到这一点,竟让苏文心中一热。她也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似乎是因为能够再次与杨宇轩有些交集而暗自窃喜。未等杨宇轩开口,她先主动提出来了这件事。

“你需要多少钱?我借给你。”

杨宇轩吃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文。他在她眼中并没有看到嘲弄和鄙夷,而是真诚。他相信她。他心头一暖,猛然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温柔可人的善良女孩。其实本来也是,苏文和他分手是因为父母从中作梗,而不是她自己的意愿。

他瞬间高兴起来,怀着感激说:“谢谢你,谢谢你,真的麻烦你了……”

“没关系。”苏文莞尔一笑,说:“我还要上班,不如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杨宇轩离开幼儿园的时候,意气风发,脚步又轻松愉快起来。他早已将此前阴暗苦涩的心理抛在脑后。他开心的主要原因,不是钱的事情有着落了。而是在这短短几分钟的会面中,他看到了自己与苏文重新开始的希望。

5.

苏文心里清楚,自己当初与杨宇轩分手的原因并非她解释的那样,是因为父母的阻力。事实上,苏文那远在乡村小镇的父母压根就不知道杨宇轩这样一个男友的存在。苏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然而这样美好的特质加上贫穷这个特质,便成为了一场灾难。严格来说苏文家也不算赤贫,父母都是乡村小镇上的工人,虽然给不了苏文多么优越的生活条件,但维持温饱、供给教育倒不是问题。可是苏文要的远远不止这些。她在高中时便来到了省城读书,和同龄的孩子们一比,当然相形见绌。可想而知,在一个女孩最敏感的年纪上,她经历了怎样的自卑与挣扎。

从苏文考上大学起,她便暗自下定决心,绝不要再过贫穷的生活。

她最初选中杨宇轩,就是奔着这样的目标。杨宇轩可谓是一支绩优股,二人成为情侣后,他便慷慨豪迈地包下了二人约会的全部开销,且常常送给苏文价格不菲的礼物。苏文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她对杨宇轩的回报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苏文本来的计划是,毕业后就跟随杨宇轩一同考取公务员,然后在他父母的庇护下度过衣食无忧的轻松人生。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如此幸运。然而,她没想到,此后她发现自己更加幸运。因为他发现了王灿。

如果说杨宇轩是一支绩优股,那么王灿简直可以算是庄家大户了。王灿不是学生,准确地说,在苏文遇到他时他已不是学生。严格来说王灿是苏文的学长,他比苏文高十二届,不过还没有从经管学院毕业之前就退学了。他退学是为了创业。尽管当时老师们都十分反对这件事,然而王灿去意已决,一意孤行。事实证明,王灿的确是块创业的料子。当他遇到苏文时,已经是一个拥有上市企业的千万富翁了。

王灿是回到母校做演讲时遇到苏文的。她是学生会的接待人员,穿了一套中规中矩的职业装,裙子到膝盖,露出纤细好看的小腿。王灿先是被那双腿吸引了,然后视线才不由自主地向上移,经过一块让他还算满意的区域,然后停留在了苏文的脸上。他浑身一颤,突然觉得世间的一切都静止了。在那张白皙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机警和智慧的光亮,一双浅浅的酒窝随着笑容在两颊浮现。他在那一瞬间,爱上了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

年轻就是资本。一年后,苏文回想起当初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暗自感慨。当然,再过很多年后,她才会意识到年轻不仅仅是优势,也因为思维方式的简单粗暴而是劣势。

演讲结束后,王灿递给苏文一张名片,微笑着说:“如果你想兼职,可以来找我。”

苏文很快就投入了新恋情,快到现在的她都已经不记得这段恋情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可是杨宇轩还不知道这一切,也就是说,她还在脚踏两只船。苏文其实是有些犹豫不决。她知道,杨宇轩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权势、名望,比起王灿来实在差太多了。年龄上的差距导致心理的成熟程度不同。杨宇轩还是个在父母羽翼下还未成长的孩子,从前,往往是苏文取悦他、迁就他,而王灿却不同。王灿比她大了十三岁,他成熟而有魅力,非常了解在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最需要什么。从两人开始谈恋爱起,苏文便收到了不计其数的贵重的让她爱不释手的礼物。王灿的体贴与呵护也让她无法招架。终于有一天,当苏文最终没有抵抗住王灿的柔声细语,而毫不保留地把她的一切都给予了他时,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做出选择了。

她选择了王灿,选择了阔太的生活,选择了另一条更平坦的光明大道。

至少她那时还以为自己走上了光明大道。

毕业之后,苏文与王灿结婚了,从此过上了闲适的富家太太生活。可是很快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问题出在王灿身上。原来他是一个控制欲如此之强,强到极端偏执的人。自从结婚之后,苏文便失去了自己。王灿命令她每天都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乱跑,不要去工作。苏文一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舒服,后来却渐渐感到无聊烦闷,几近喘不过气来。

她对王灿说,我想出去找个工作。王灿一挥手,不耐烦地说,找什么工作,我养你还不够吗?她还想争辩些什么,可是王灿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书房,去处理公事去了。苏文满腹委屈。她虽热爱衣食无忧,却又不甘寂寞,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能耐得住这样的闲适无聊?那天她悄悄打扮一番,出门逛逛,看到一所幼儿园门口贴着招聘年轻女教师的告示。苏文心中一动,决定去试试。面试的过程很顺利,天知道为何这家幼儿园如此缺人,尽管她是经管学院且没有任何幼师经验,居然还是被录取了。苏文满怀着兴奋和惊喜的感觉回到家里,王灿坐在客厅里,看到她回来了,带着狡黠而又稳操胜券的笑容,用居高临下的口吻问:“工作找到了?”苏文看着他那张自信的脸,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厌恶。她瞬间就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王灿安排好了的。她想要发作,可是忍住了,咬了咬嘴唇,挤出一个笑脸:“亲爱的,谢谢你。”

从此之后,苏文才意识到自己选择了怎样的地狱生活。她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原来不过是一只被养在金色笼子里的金丝雀,每天被喂得饱饱的,不过是为了一展歌喉取悦它的主人。现在的她只能充满歆羡地望着那些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鸟儿。

所以,当她偶然撞见杨宇轩时,她的惊喜油然而生,好像人生突然被点亮了。她邀请杨宇轩共进晚餐,地点选了市中心一家还算高档的咖啡厅。没关系,她有的是钱,大可以请杨宇轩吃一个月的饭。至于借钱这事,又有何关系,王灿每个月都给她几万块钱零花,少买几件衣服几个包包就够了。她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人生太缺少未知的冒险,就这一次,任性一回。这种想法,让她莫名地兴奋快乐起来。

越期待,时间过得越慢。终于到了晚上。当她和杨宇轩真正面对面地坐在了十分具有浪漫情调的咖啡厅里时,苏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学时代的那种浪漫懵懂、甜蜜忧伤的感情又回来了。时隔不过三年,杨宇轩的脸上依旧有些稚气,然而新近长出的胡茬让他多了一份男人的魅力。苏文动心了。这是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感觉了。生活于她早已如一潭死水,偶尔泛起一点涟漪,也足够她珍视许久。

杨宇轩开口了:“那个,借钱的事……”

苏文有一点点失望,她以为他至少最先关心的,应该是自己过得好不好吧。男人,可能就是这样的动物吧,太实际,太理智,太冷酷。

她微笑着,说:“没关系,你需要多少钱?”

“一万块。”

苏文没再继续说话,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轻轻放在桌上:“这张卡你拿去吧,密码是我的生日。”

杨宇轩脸上露出惊喜而不敢相信的表情,他拿起卡,嘴里不住地说:“谢谢,谢谢。”苏文看着这样的他,突然有些心疼。看来毕业后他过得是不怎么好,居然会沦落到这样拮据的地步。

杨宇轩突然想起了什么,嗫嚅着问道:“那个,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来着?”

像是被心脏里突然装进一大块冰冷的铁,苏文觉得自己的心瞬间沉到了身体里,冰凉透顶。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他已经完全地离开了她。她印象中的他明明还是那个会在雨夜一身湿透地冲到她的寝室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他的大男孩,明明是那个哭得撕心裂肺失魂落魄地冲到大雨中的痴情浪子。她虽然离开了他,可是她还爱着他。然而,他已经不是那个过去的他了。

苏文冷静下来,稍稍定下心,恢复平静的外表,她刚要开口,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气急败坏的喘息声。

“苏文,你就是这样拿我的钱去偷汉子么?!”是王灿。

恐惧攫住了苏文。她连忙站起来想要辩解,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耳光。她的眼泪瞬间就出来了。还没等她反应,王灿已经拖着她往门外走,“回家去!看我再怎么收拾你!”

苏文感受着身上被拉扯的疼痛,这疼痛远远比不上内心的煎熬。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杨宇轩在身后徒劳地叫喊:“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呀!”可是一边却又悄悄地将银行卡揣进了兜里。她两眼无神地感受着这一切,她能看到周围的人在指指点点,她能听到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她能感受到王灿愤怒的指节狠狠地扣在她的身上,可是她已经不觉得自己还活着了。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咖啡厅服务员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收拾着被摔落一地的盘子碎片和食物。人们依旧在充满兴奋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却没有人注意到,一块带着沙拉酱的黄桃安静地躺在地板上,服务员刚刚把它遗漏了。

6.

    陈默在城郊玩了一天,实在觉得有些累了,早上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影响到了她一天的心情。她决定好好犒赏一下自己。早前在网上她早已查过这座城市的著名餐厅,而这家咖啡厅是被很多人大力推荐的。

她看到大厅里的人莫名兴奋,说话声也有些大,让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又变差了些。她环视四周,选中了一个周围没人的光线较阴暗的位置。她扶了一下肩头的包包,那里面放了太多今天买的东西,压得她两肩失衡;活动了一下脚腕——今天实在不该穿这双坡跟皮鞋的,然后像她平时走路那样,大步笔直地向那个位置走去。

突然一下子,她觉得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砰地一声,陈默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坚实的木制地板上。她的眼前一黑,世界的绚烂在那一瞬间像潮水般退去,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咖啡厅里的人们只看见这个女人尖叫一声之后便倒下了。等服务员奔向那里时,只惊恐地发现,一个瘦削的女人睁着她那双再也没有神采的眼睛,这双小眼从来没有睁得这么大过,脑后缓缓流出鲜红色的血液,流入了地板的缝隙,流过了那块肇事的黄桃,流过了她惨淡的三十年人生。

人们还在充满兴奋和惊恐地议论着,为着在一个小时之内便目睹了如此多的戏剧性事件发生。他们并不知道,一切皆有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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