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的味道,葱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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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黎阳县的小河集,出产上等的大白菜。
“小河白菜”色泽莹白,个头圆矮,包心结实,帮少叶多,切细水煮,汤呈乳白色。
旧时征敛繁苛,官家每年索取大半出产,进贡朝廷。而实情是,朝廷锦衣玉食,哪里稀罕这平民粗蔬,这些白菜往往被州县克扣一空,百姓劳作一年,所得也只是黄烂歪裂的菜棵,还有一方土产的虚名。
1.
我三姨向来鄙视这些虚聊的名头。她说碗盘里的菜是否好吃,做菜的人才是一切的关键。
三姨的心法,朴实至简,钝器无锋,所用香料不多,葱、姜、大蒜、花椒都是自家所产,其中大葱最不可少。农家灶,大火大油爆大葱,葱能否爆好,决定了白菜的鲜甜香味能否被完全激发。葱放早,蒜放晚,香味一出,切好的白菜下锅,大火快炒,等油火下去,适时减火,加盐酱,再略炒即可出锅。
后来三姨出嫁到邻村,我很少再吃到她做的可口饭菜。
2.
我上中学那年冬天,三姨生了她第三个女儿,进了腊月,计划生育的人大出搜捕,她月子没坐完,就带着没满月孩子,住到我家。三姨从不顾自己的身体,带着孩子,还每天给我们做饭烧菜。都怪我懂事太晚,那段菜甘饭美的时光,竟成我的幸福回忆。
腊八刚过,一天三姨的夫家来了人,说不用再躲了,一架板车拉走了母女俩。
而那一天,让三姨记了一辈子。
人勤命贱,一回到家,三姨就开始操持一家的琐事。晚上她做好一家人的饭菜,端上饭桌,一家人围着吃。
笨重的大木桌,中间放着一个玻璃酒瓶,瓶口插着半截蜡烛,火光忽闪,照着一桌简单的饭菜。大碗的炒白菜,放在公公伸手可及的位置,咸萝卜、咸酱放在离婆婆和三姨最近的地方,丈夫和小姑坐在两厢。小姑够不着,伸着脖子,抻着胳膊夹菜、够馒头。
3.
一家人闷头吃着饭,公公不发言,谁也不敢说话。
公公吃完一个馒头,婆婆抬眼又递过去一个馒头。公公白了婆婆一眼,咳嗽了一声,放下筷子说:“腊八那个,我提了两瓶子贡找了黑骡,他是支书,也算是你们叔,他跟计划生育的人打了招呼,也跟咱指了一条路。”
一家人都摒着气,等待公公说的是哪条路。小姑见状,赶紧趁机去大碗里夹白菜吃,她尝到甜头正要夹第二下,被公公一筷子敲在指节上,疼得扔下筷子,喊都不敢喊,抱着手坐在凳子上。“你——”婆婆看着公公,轻怨了一声,拾起筷子递给小姑。
公公点了烟,吸了一口,过了一会儿,面对着丈夫,说:“你们二姨有个叔伯兄弟,家里生了俩男娃,一心想要个妞,一直没生出来。我去他家瞅过了,家里不差,不会亏了妞。”
三姨听了心一紧,咬着牙把头别过去,看着门后那片烛光找不到的黑影。
但是没人说一句话。
三姨一狠心,回过头,咬牙嗑着泪,对着蜡烛说:“领着三个妞要饭,我也不能把妞给了人。”
公公睁着眼,盯着丈夫,丈夫低头不作声。公公把筷子往桌上一摔,指着女婴睡觉的卧房方向,冲着丈夫,狠狠丢了一句话:“你瞧这一家老小,能指望上这一个妞不能!”
丈夫低头不敢做声,过了很久,把他面前错落的两根筷子头小心推齐,看着那两根筷子,小心地说:“要是下一年,再生个妞呢?”
公公黑着脸,看着烛光:“再送给人。”
4.
一家人又开始低头吃饭,但谁也不再去夹那一大碗炒白菜。
三姨刷完锅碗,收拾完回到卧房,小女儿还在睡着。她给她塞了塞被子,一直摸着她的小鼻子小脸儿。
丈夫很久才回到卧房,仍是一言不发。
他们都等着对方说出第一句话。最后三姨开口问他:“你真同意把三妞给了人?”
丈夫吸着烟,低着头说出一句话:“我就怕,等咱老了,心里生气。”
三姨起身走卧房,夜黑得透,天刮风带雪。
满鼻子都是刚切的生葱味,呛得人满眼窝都是泪——
5.
“那碗没吃完的白菜呢?”我多年以后还在想着那碗白菜,咽着口水问三姨。
“没人吃,都倒猪槽了。也怨我,怕辣眼就没切葱。没爆葱的白菜能好吃吗?”
三姨笑得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