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室友(一)
一天,很短, 短得来不急拥抱清晨, 就已经手握黄昏。一年,很短, 短得来不及欣赏初春殷红窦绿, 就要打点素裹秋霜。……阳春三月,吕梁山下,黄河拐弯处的滨阳春三月,吕梁山下,黄河拐弯处的滨河市,在“母亲河”滨河的滋润下,粉红的桃花尚未凋谢,雪白的梨花就竞相开放了,染红了滨河两岸,漂白了沟壑沃野。“妈,你听,这是著名的俄罗斯小诗《短》。”路边的音响传来一位老人深沉而稳健的朗诵声。“这是你爷爷的声音。”张荣与年方二十一,正读大三的女儿文文一路走来,除了念叨爷爷,还没完没了地向女儿述说爷爷曾经的同室刘爷爷和一帮大爷大娘们,边走边指着那些小树林边打太极、凉亭底下观下棋、小广场上唱歌跳舞的老人们:“多么可爱的老人呦!”“爷爷不是住养老院吗?咱们怎么来医“爷爷不是住养老院吗?咱们怎么来医院?”张荣面对百思不得其解的女儿解释道:“你说的很对,这是咱市一个叫卫虎的青年医生,在个人医院基础上新建的医养结合项目,说它是养老院,可是医院;说它是医院,又是养老院。你看,里边住的有老年人、中年人:有能歌善舞、写字绘画的健康老人;有需要照顾的半自理老人;还有患病七成以上,被省城大医院‘判了死刑’,医生放弃治疗,家人却千方百计挽救生命的临终病人,其中不乏一些中年人。”“噢……”张荣再次打断文文的好奇:“那年重阳节开业庆典上,卫虎院长说:‘为了既让这些辛苦一生的老年人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里路,又让他们的子女乐意接受,减轻政府、社会、子女的负担和顾虑,把这个医养结合项目取名‘滨河老年俱乐部’。”直往里走,两侧垂柳依依,绿树掩映,亭台楼阁,祥和优雅。正面“医养大楼”上醒目地写着“我们要活100岁”。主楼里,正面放置一石雕寿星公,两侧悬挂着多幅老人、护工、志愿者笑脸照片;医护室里,一位穿白大褂的老中医在给老年人量血压、 诊脉;活动室里,多位老人坐着轮椅车,围成一圈,身穿粉色大褂的护工站在中间唱歌。“刘叔,今天还好吧!”张荣弯腰俯身,“刘叔,今天还好吧!”张荣弯腰俯身,贴在老人的耳畔轻柔地问候,老人的目光从天花板上缓慢移过来,腿脚虽不能动弹,但手指抽动了一下,会心地眨了眨眼,她轻轻拭去老人的泪水,给老人揉着肿胀的手背。窗帘半掩,遮挡了外面的阳光,对于失去自由能力的老人,不是隔去了窗外的蓝天白云,而是扼杀了他回归自然的渴望之情。刘叔显然很累,眼睛忽张忽闭,仰面直躺,额头青筋暴露,液滴速度很慢,看到身下洁白的褥子比上次来时的三层又添了一层,心里一股酸楚,一对一护工王倩轻声叹气:“刘大爷刚来时也一百多斤,现在顶多七八十斤,他女儿刘玉莹连续陪护了一个多月,累的实在顶不住了,昨天刚走,他今天就又进行了急救,一阵好一阵坏。”刘叔眨了眨眼,知道在说他,干涩的眼眶射出
了一丝亮光。泪水浸湿了张荣的眼,因为刘叔是父亲来到俱乐部的第一个室友,也是无话不说的知友,在共住一室的时光里,都在对方那里得到精神上无限的欢乐和满足,所以,对刘叔有同父亲一样的感情。 上世纪60年代,张荣因父亲是军人而幼年随军。在国家“三线建设”上马后,又随父转业来到大山深处,一呆十八年,大学毕业后遵父命回兵工厂任政工干部。改革开放后,先是军转民,后是破产改制,工龄买断,自谋职业,干过房地产销售经理,宾馆做过保洁员,特别是走街穿巷张贴小广告,不仅挣得少,被城管逮住还要自掏腰包交罚款,低眉下眼,看人脸色,即便再没有尊严,都始终没有压垮张荣那颗军人后代坚强的心,凭自己多年政工干部积淀的人格品质和打工练就的吃苦耐劳的性格,办起了“小小广告公司”,自己当上了老板。如今,她虽人到中年,但格外注重衣着打扮,出门总是正装,从不擦如今,她虽人到中年,但格外注重衣着打扮,出门总是正装,从不擦脂抹粉,披肩发,大眼睛,白皮肤,加上两条大长腿,落落大方,气质温婉,说话总带一股甜甜的、绵绵的舒服感。短短几年,员工由当初的三五人发展到近百人的团队,业务由起初的张贴小广告、刷写标语、组织人员游街宣传,发展到婚丧嫁娶、开业庆典等传统民俗服务。张荣还是个与时俱进的人物,随着电商、微商的昙花一现,互联网+平台的迅速崛起,和对人们思想、生活、营销方式的颠覆,她也把业务扩展到帮企业策划、法律服务、政策咨询、市场拓展等高层次领域。很多大学生都想进入到公司发展,但再好的关系,她都一句话:“不看学历资历,只看现实能力,是骡子是马溜一段再说。”说到张荣与刘叔的交际,要从六年前开始。这天,张荣来到俱乐部探望父亲,路过“临终关怀室”时,隔着玻璃墙,看见一位老人,躺在床上,插着管子,任凭医生随意摆弄,一群家人七扭八歪蜷堆在楼道,低着头,流着泪,五十多岁的儿子无助地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情景格外凄凉。这对满心欢喜来看望父亲的张荣,如同晴天霹雳,激起心灵的震撼,禁不住自问:“这样的氛围太沉重、太压抑了,父亲能挺住吗?接父亲回家吗?”临来时想好的全忘了,脑子一片空白。“你就是张荣吧!我叫刘和平,是你爸的室友,他被大家推举为俱乐“你就是张荣吧!我叫刘和平,是你爸的室友,他被大家推举为俱乐部的‘宣传部长’了,在他的倡议下,每周召开一次朗诵会,今天是他第一次为大家开坛朗诵,特意让我等你。”刘叔向张荣自我介绍。其实,张荣刚进大门就听到了父亲的朗诵。忽觉刘叔有同父亲一样的感觉,他年过七旬,个头不高,身体清瘦,脸型长方,着装充满了年代格调,深灰色的中山装,黑色毛笔记裤子,特别是他那黑白相间的花发,与中学课本上鲁迅先生的画像颇为相似,一公分长的短发像刷子一般直竖在头顶,只是没有鲁迅先生那象隶书1字浓密的硬胡茬,脸部象刀刻一样,棱角分明,在严肃与平和中给人一种智者的感觉。父亲告诉张荣,刘叔一生从教,当过小学校长、中学校长。怪不得他待人彬彬有礼,说话慢而有力,吐字准确响亮,给张荣留下了难忘的第一印象。之后的每次来访都与刘叔深度交流,每次交流都给张荣在人生观上是一次提升,她心中的刘叔,不仅是父亲的室友,更是自己人生的导师。“我带队在外边讲学哩!忙得很……”张荣还未说话,手机“咔嚓”挂断“我带队在外边讲学哩!忙得很……”张荣还未说话,手机“咔嚓”挂断,一听父亲的声调,就知道父亲很高兴,很充实,张荣心里清楚,其实就是其他养老院为丰富老人精神生活,帮助老年人老有所为互相交流经验罢了。(三)“砰”隔壁摔门声响。“胎毛没退,还教训我。”对张亚菲、王小莉两个志愿者好一顿数落。刘叔说:“这是邻居孙大爷,他就这样,一句话不合意,就发牢骚。”张亚菲、王小莉告诉张荣,他们是滨河医科大“临终关怀志愿者协会”的志愿者,参加志愿活动已有两年了,服务对象大多是头脑清醒,自理有困难的病患老人,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和配合还需要较长时间,但要取得家属的理解和支持比老年人还要更难,曾经有位家属向俱乐部提出抗议:“大学生志愿者思想成熟,与老人容易聊得来,万一哪天把存折密码告诉他们咋办?”“有些服务对象也给了我们很大的信任“有些服务对象也给了我们很大的信任和坚持下去的信心。”张亚菲十分自豪和欣慰,第一位服务对象是52岁的曹美玲女士,7年前得知自己患有乳腺癌时,人一下子崩溃了,历届志愿者虽都接力温暖她,仍未能提振精神,上一周,是曹女士生日和手术7周年纪念日,俱乐部和志愿者特意安排,为她过了个温馨的生日,烛光中她双颊流泪:“当年省城大医院都说我活不了多久,现在身体状况比以前还好,还有人为我过这么隆重的生日,我是越活越有滋味,还要再活50年。”吃闭门羹在志愿者工作中已是家常便饭,只有用真情才能打开服务对象的心扉,等问及孙大爷是从哪个大型国企退休的?那时的国企是个什么状况时,一下子打开了孙大爷的话匣子:早上6点半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之后是本厂新闻,然后是音乐“东方红”、“社会主义好”等,8点开始上班。那时农村没有电,挑水吃。寻常百姓对那时农村没有电,挑水吃。寻常百姓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向往是可望不可及的。那时县城到县城都是土路,当铁路专线通到山沟里的国企后,每天有很多百姓从四面八方跑来看火车:“这么大的铁家伙,爬着都跑这么快,立起来跑的就更快了。”每次说到这里,首先自个儿仰天大笑。那时的学生上学没有零花钱,但特别教育学生做好人好事,有的孩子实在找不到好人好事做,就把自己心爱的转笔刀或没有写字的作业本交给老师,说是拾下的,就图老师表扬一下。露天电影是人们最渴望的精神食粮,天不黑,孩子们连饭都不吃,搬上凳子给未下班的大人占位置,大人带上干饭在银幕下与孩子边吃边看,不知谁编的顺口溜,人人都会说:朝鲜片子哭哭啼啼,越南片子机枪大炮,阿尔巴尼亚片子搂搂抱抱,中国片子新闻简报……。远亲不如近邻,张荣也成了孙大爷的忠实听众,但问及后来时,孙大爷总是闪说其辞。叶落归根,思念故土是每个中国人的本叶落归根,思念故土是每个中国人的本性。原来孙大爷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前些年,与老伴随女移居,万万没想到老伴心脏病突发来不及抢救,去时两个人,回来时却端了个“小方盒”,上海便成了孙大爷的伤心之地。这些年女儿放心不下,多次接他去上海,一想起老伴,孙大爷总是这样说:“我年事已高,迟早要离开人世,只有回归故土,我才走的心安。”在与父亲的一个又一个室友交往中,张荣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一个人不想终老在自己出生的地方,而且在活着的时候,即便是坐着轮椅,最好是儿孙搀着,回到出生的地方,寻找那儿时的记忆。难怪父亲经常念叨老家门前的大槐树,村口的小溪,古老的石桥……。老家距城百十来里,屈指一算,自从父亲因病离村已十几年了,每每想此,张荣内心都十分自责:带父亲常回老家看看就那么难?快到了,绕过这道岭就能看见村边的石桥了。”张荣在安慰父亲。快到了,绕过这道岭就能看见村边的石桥了。”张荣在安慰父亲。越离家近,越能勾起往事,就像电影画面一样历历在目。五十年前,农村没有幼儿园,成天就是玩,跟着一群娃捏泥人、玩屎叭牛;大些后玩点高级的,比如滚铁环、打弹弓、摔方炮、炮打洋人、打溜溜蛋……初中后,玩的区域扩大了,春天到庄稼地里编草帽玩打仗,夏天在麦地田埂上烧麦穗吃,秋天到堰上摘酸枣,最过瘾的是在地里刨个坑,偷挖集体红薯烤着吃,冬天照着手电,搭上梯子,在房顶椽缝里掏麻雀。到高中后,在十几里外的镇上住读,粗细两样面搭配的虚糕切成了豆腐块,在草绿色的军用挎包里整整齐齐摆两排,再放一瓶咸菜,一周回家一次,临走时,母亲再给两块钱:“这个是一星期的菜钱”,就跟捡到金子似的,能高兴好几天。那时那个穷真叫穷。过年是天大的事,因为再穷,这几天也能吃好的、穿好的,大人不干活,小孩不上学,尽情玩尽情乐。小时候唱的歌又响在耳边: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烧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贴对联;三十晚上熬一宿;正月初一上街扭一扭……时候唱的歌又响在耳边: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烧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贴对联;三十晚上熬一宿;正月初一上街扭一扭……现在,完全变了,如今的年是超市里的拥挤,是忙活了半天做好的饭菜谁都不想吃,是天南地北的奔波,是黑夜当白天的混乱。日子富裕起来了,可那份快乐离人们越来越远了。小时候,哭着哭着就笑了,临老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可能是年老的原故,离村越近,怀旧感越强,父亲的内心有些哀叹:当年穷的像孙子,却快乐的像爷,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出门转悠去了,村边小溪依旧潺潺流淌,门口的百年古槐好像又添了不少新枝,树上挂满了祈福还愿的红布条、红灯笼,一群鸽子“嗷嗷”在头上盘旋,一大早就到野外觅食了。田野、村边、学校、舞台广场,街上时而碰到中年男女,好像认识却对不上号,只好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村里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老人孩子居多,如今的超市代替了原先的供销社,超越了后来的小卖部,是村里人活动最集中的地方,老远就看见一老头,坐在超市门口的凳子上,腿硬的像根木棍,手怎么也勾不住脚,努了好半天,还是老伴帮他试穿了新鞋。里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老人孩子居多,如今的超市代替了原先的供销社,超越了后来的小卖部,是村里人活动最集中的地方,老远就看见一老头,坐在超市门口的凳子上,腿硬的像根木棍,手怎么也勾不住脚,努了好半天,还是老伴帮他试穿了新鞋。池塘边有几排老房子,街门下坐着一位老汉,旁边木凳上放着一盆热水,70多岁的老伴用热毛巾捂在80多岁的丈夫头上,剃头刀子在布带上“滋滋”来回拉磨,“快点”老汉有点不耐烦了,可老伴不吭不急,边干边嘟囔:“死老头子,给你刮了70年头,挨了你70年骂。”“啪”老伴在老汉肩上拍了一下:“坐好”。洗头、敷面、刮脸、冲头,接着开始掏耳朵、修面,不多会功夫,老汉舒服得鼻歪眼斜了。“累了吧!歇一会”;“不累,再游一圈”。听见两人说话,父亲扭头远看,一位70多岁的老汉拉着腿有残疾的妻子向另一条街走去。超市老板娘告诉父亲:“十几年了,因老伴走路不便,为防在家闷下病,每天都要‘压马路’”。累了吧!歇一会”;“不累,再游一圈”。听见两人说话,父亲扭头远看,一位70多岁的老汉拉着腿有残疾的妻子向另一条街走去。超市老板娘告诉父亲:“十几年了,因老伴走路不便,为防在家闷下病,每天都要‘压马路’”。年轻时羡慕的、曾是村里最好的古宅还在。解放前是地主家的,土改后,分给了一位军属,后来转业到县上任职,是村里最大的官,如今,厚厚的土墙,手工做的砖瓦,纯白色的灰缝,还有房顶瓦缝间随风摇头的 蒿草,看似满目沧桑,但美好依旧。门外开了三分地,木棍扎起一圈围栏,种有韭菜几陇,西红柿几棵,两边点缀了几行葱,旁边放一老式小方桌,一本书、一幅老花镜,令父亲心生羡慕:“乐哉美哉!”第二天夜晚,张荣与父亲各自睡在原来自己的床上,夜半更深,猛烈的北风刮起来了,后窗缝隙发出刺耳的鸣声,不一会儿,远处闷雷传来,使人陷入一种不可知中,雨一会大一会小,吧嗒、吧嗒……,一声声,点滴到天明。父亲回想起他早已故去的父亲母亲,除了感恩,只剩无尽的思念,叹了口气:“哎,房屋依旧存在,而父母早已远去,他们的故事和名字也会渐渐消失,下一代,再下一代,估计连给他们上坟的人都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