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四零后老人的回忆录(20)
各林场都通了公路,测量队没有了任务也解散了。我被下放到太和林场垇下生产队。太和林场场部对面有一个山垇,两边是山。山垇有七、八十来米宽,山下是水田,水田的中间是一条可以开拖拉机的机耕道,有一里多路,右边就是上岗中队,也是矮小二排当地的土房子。再随着坡度向上走,水田也像梯子一层一层向上,越向上走,水田和路越来越窄,两边的山越来越近。大约有二、三里地远就是山垇的尽头,山坡下有一个山庄,那就是垇下生产队了。再翻过垇下后面那座山,就是垇上,只有四、五个人守在那里,也隶属于垇下生产队。
垇下这地方解放前可能是一个小地主的庄子,应该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了。这地方三面是山,房子前面有一个晒谷场,晒谷场下面有一条小溪流过,大家的生活用水都是依靠这条从山里流出的小溪。
庄子里面是围着天井的两排房子,有十几间,每个房间面积都不大,还不到十平米左右,而且都是矮矮的。其中左边有一间房子比较高大,而且还铺着地板,可能是庄主住的地方。房子的底部都是用石头叠起来的。房子最右边有一座高大的炮楼,是以前防土匪用的,大约十四五米高,如鹤立鸡群。底层也是用鹅卵石磊的,上面部分是用石子、泥和石灰夯实的。墙体很厚,面对山垇的墙上有好几个小窗口作为射击孔。
一天,我带上手电,慢慢地登上了炮楼Z字形的楼梯,里面黑黑的,只有在射击孔的地方才透过一点亮光。当我登上最高一层时眼前却豁然开朗,看到好大的一个房间,差不多有二十多平方,光线充足,面对山垇还有一个能站两个人的木制阳台,从阳台上向下看,无限风光尽收眼底,真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地方。但是,从地板上积累的厚厚的灰尘来看,这地方应该有几十年都没有人来过了。
既然别人都不愿意住,那我不是可以住这个地方了吗?我向队长讲了我的想法,他说如果你不怕上下不方便尽管搬上去好了。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住到了这样好的地方。我用了半天时间,把里面彻底打扫干净。那上面唯一的不方便就是没有电,没有水。我用一个小瓶子做了一个煤油灯,洗脸、洗脚水每天都要往上提。倒脏水却是很方便,反正炮楼下面是一片草地没人来往,从高高的阳台往下倒水就像自上而下的瀑布。
一到晚上大家都早早的睡觉,刚开始我一个人住在高高的炮楼上冷冷清清的,也很寂寞。后来我和队里的那些小青年都混熟悉了,他们很喜欢听我讲故事、聊天,大家一起唱歌,忆乡情,我那得天独厚的小天地,慢慢地变成了年轻人常来聚集的好地方了。
在垇下这个小庄园的前面约一百米的地方,有一棵奇特的参天大树,看上去树皮都没有似的,树干同柏树有点像,三个人拉起手来都抱不住。听老同志讲,省里“林科所”的专家曾特地来看过这棵树,说它的名字叫“黄金树”,这种树一定要在这样三环山的特定小气候环境下才会有,而且很难长到这样大,这样直,所以这是一棵非常珍稀的古树,在整个江西省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可惜在我调离垇下后,因事再一次回到那里,这棵树已经被人砍掉了。听人说,这是一种阴木,放东西不会腐烂,后来我找到了两块别人丢弃的边料,钉了一个小木盒子,在夏天放入吃剩下的最容易馊的茄子、辣椒做了试验,确实是好几天都没馊,而在自然环境下放了同样时间的菜早已长了很长的绿毛。
在垇下,我还见到过一件百年难遇的奇事。那是在一个夏天的早上,还没到上班时间。我刚走到庄子凹形的大门口,就看见一只公鸡(是原少尉军官后来是队里的支部书记王治根家属养的)伸长了脖颈对着地下,像母鸡那样发出“咯咯”的叫声,我走近一看,只见地下有一条二尺多长的蛇和一条大拇指粗的大蜈蚣,公鸡对着蜈蚣,蜈蚣对着蛇,蛇对着公鸡,僵持着,形成一个“三国鼎立”的局面。我激动地唤大家来看,虽然我唤叫的声音很大,可对它们竟然没有一丝干扰,如入无人之境。队里二十几个人争相出来看,都把它们围了起来,那三个东西仍是死盯着对方寸步不让。使我想起了幼时上海的儿歌:“蜜蜂叮瘌痢,瘌痢背洋枪,洋枪打蜜蜂”,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后来直到一个赣州青年找来一根棍子把蛇和蜈蚣都打死了,那公鸡才心有不甘地“咯”“咯”“咯”的叫着慢慢离开了。
王治根是这个队里的党支部书记,是浙江绍兴人,说一口绍兴师爷式的官话,在部队时是个少尉军官,人长得又瘦又矮,倒是生了一男三女四个孩子。王书记很自私还霸道,没什么文化,却经常找人训话,占了便宜还讲些狗屁不通的绍兴师爷式的官场大道理,队里的知青对他都没什么好感,何奈人家是当官的。王治根老婆叫何金花,也是绍兴人,但是长得却不像金花,又高又胖,挺着个大肚子,如果剃个光头倒像是个大肚罗汉。她很泼辣,常常会为了些小事骂街。这夫妻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很有特色,也许是体型上失了优势吧,王志根很是惧内,在老婆面前绝对听话。
一天早上,大家都在小河里洗衣服,王治根也在河里洗一个像是猪肚的东西,只是那东西有很多血水流向下游,有人问他洗什么东西,他说是个猪肚,但后来听人说那是小孩的胎盘,王患有肺结核病,经常到医院去要小孩的胎盘炖着吃,来补养身体。那时候人们都是不敢吃这东西的,想想都觉得恶心,于是吓得大家都不敢接近他。
王治根家四个孩子,三个大的是女儿,最小的是儿子。可能是“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他们对这个老四特别的疼爱,但是越是过份的疼爱,还越是不好带。三个女孩都长得白白胖胖的,就是这个儿子干瘪瘦瘦的跟他老子一个模样。他们家里经常打骂女儿,从不见骂过这宝贝儿子。不幸的是这个儿子在七八岁时到河里游泳时淹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叫喊:“阎王老爷你为什么偏要找我这个独生儿子呀?”言下之意,好像如果可以,他们一定愿意换个女儿让阎王爷收去。
在垇下的主要工作是干农活,而且大都是在水田里。插秧、耘禾、拔稗草、割禾,这是我最不愿意干的活,累一点倒是无所谓,就怕那水田里的蚂蝗,那东西不但可怕而且麻烦,不仔细找你根本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只要一下水田就会碰到,叮咬在腿上又痒又痛,拉也拉不掉,很可怕。后来他们告诉我要使劲拍,我就对着蚂蟥拼命拍打,把小腿都拍疼了蚂蝗才掉下来,可是被叮过的地方却流血不止,他们说让毒血流掉一些没关系,流掉些按住就可以了。可我对这个可怕的吸血虫还是心有余悸。
还好在垇下时间不长,总场又把我调到场里的太和中学去当老师,刚开始是说代几天课,谁知一代就代了近两年,学校让我教语文、历史和体育课。刚开始几天,学校的校长、还有两个老师,都偷偷在教室外听课,后来校长张月意对我说:“你讲的课我们都听了,讲得太好了,学生们也喜欢你,你就留在学校吧”。
我上的第一节是语文课,先是点名熟悉一下学生,接着我宣布上课时对同学的要求:上课要认真听讲,如果你们认为我讲得不好,可以选择睡觉或退出,但是绝对不能影响到别的同学听课。如果有一半以上的同学选择睡觉和退出,就说明我的课讲得不好,没有水平当你们的老师,我就请求校长自动辞职。
讲完这些就开始正式上课。我首先告诉学生在一篇文章中如何来分段落,分析这一段落告诉你什么,在整篇文章中起到什么作用。当读完整篇文章后,得出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是什么文体?作者写这篇文章要告诉大家什么?接着我要同学自己分段、自己来分析,最后我再来全面的分析和总结,并把这篇课文中的生字和成语以及写得最生动的地方点出来,中间还安插了一些有趣味的小故事,使课堂里的气氛更活跃一点。这样,一节课就差不多了。
上历史课就更容易些,因为自己对历史也较感兴趣,凭我所知道的一点历史知识教初中学生,应该说还是可以的。在历史课上,基本是讲课外的东西多一点,因为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像讲故事一样才能使学生对历史更感兴趣。这样,学生对我也更崇拜了。
另外这个班里还有好几个总场、分场书记、场长的子女,他们在一起会相互攀比谁的爸爸官大、肩上的五角星多。我把他们调动起来,让他们在同学中起模范带头作用。我还更喜欢一些别的老师认为不好教,调皮捣蛋的学生,我觉得他们的理解能力和求知欲望其实更强,我对他们的能力和优点作出极大的肯定,让他们来当班干部,鼓励他们用自己的能力为班级服务,这些措施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慢慢的他们把注意力放到正确的地方,也不再捣蛋了。
体育课就更好办了,因为没有场地和器材,就在以前太和分场的晒谷场上随心所欲地做些游戏和教一些篮球的基本动作和比赛规则,还有长跑、短跑、接力跑、定点跳高、跳远等,反正就是让学生活动活动筋骨,放松一下心情,增加一点乐趣而已。当然最主要的就是学生的安全。
我在中学当老师时,是一九六九到七零年间,一九七零年七月二十四日正是我国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的日子,也是苏联修正主义领导人赫鲁晓夫死亡之日,全国人民都沉浸在一片欢庆的氛围中。每当夜幕降临,只要是天气晴朗,大家都会仰望着天空,在众星之中搜寻中国的“东方红一号卫星”。
我那时吃住全在学校里,学生也大多是住宿的,因为我总是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他们都很喜欢我,吃完晚饭都来到操场上围着我。当仰望天空,对着满天星星时就会浮想联翩,可那时的学生对于宇宙的知识可以说是一片空白,我问他们北斗星和银河在哪里,学生中没有一个人能指出来。我就一一的指给他们看,还讲了传说中“牛郎织女”的故事。当卫星飞过天空时,我就讲地球的引力和火箭脱离引力所需要的动力,这些都激发起学生们强力的好奇心和求知的欲望,他们不停地缠着我问着问那,于是我就承诺他们第二天利用一节课的时间来讲火箭和卫星的知识。
地球被厚厚的大气层包裹着,火箭没有一定的速度就冲不出大气层,飞不出地球的引力。火箭要冲出稠密的大气层绕地球的轨道飞行,就要有一定的速度,这个速度就是“第一宇宙速度”-每秒7.9公里;如果要冲出地球的引力到达太阳系里的其它星球,就要达到“第二宇宙速度”-每秒11.2公里;如果要飞出太阳系,更要有“第三宇宙速度”-每秒16.7公里。关于速度,我又讲到音速是每秒340米,光的速度是每秒30万公里,和电的速度一样。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我开始讲火箭为什么能把卫星送上太空?平时我们的高射炮打得再高炮弹也要掉下来,因为火箭利用速度把卫星送入地球轨道,就可以绕着地球轨道飞行了。离我们地球最近的星球是月亮,有384.401万公里,地球到太阳的距离是1.5亿公里,所以太阳光照到地球需要8分20秒……。
学生们对这全新的知识领域特别感兴趣,不但听得津津有味,还产生出很多联想,提出很多我意想不到的问题,让我无法招架,于是我只能坦诚地告诉他们:“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所讲的这些都是我从一本书名为《宇宙》的书上看到的,我能知道的也就这么些;在科学的领域里,还有很多未解开的谜,需要一代接一代的人不断地去探索、去发现。所以,我和同学们一样,都要不断地学习,要多看书,因为书是知识的源泉”。
学生们虽然听得意犹未尽,但还是对我崇拜之至。当了三个学期老师,我总结出一条道理,其实,中、小学阶段的老师不需要太精深的知识,博而不精正合适,但要和学生坦诚相待,还要和学生一起不断学习,提升自己。
说实话,我挺享受当老师的这段时间,离开学校后有不少学生直到参加了工作对我还是很尊敬。可后来八一垦殖场酿酒厂要酿造葡萄酒,决定建一个葡萄园,因为我是樟树农校园艺班果树专业毕业的,场里就调我去了酿酒厂当葡萄园的技术员。企业、单位可能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和我一起毕业分配来的三个女同学,可没有我那么幸运,同样是技术员,但场里都是把她们当普通劳动力来使用的。
酒厂离总场很近。酒厂的书记兼厂长也是部队下来的,原来是少尉军官,叫程荗典,他对文化体育活动也很重视,也是他把我要到酒厂来的。因为酒厂的年轻人比较多,我建议把一些青年组织起来打篮球,打乒乓球,搞一些活动。程书记非常支持,立即买来篮球,成立了篮球队,还给每个人发了印着酿酒厂字样的背心、短裤,又让我按照标准画了图纸叫木工赶做了一张乒乓球桌,放在会议室里。厂里的年轻人很开心有这样的活动场地,所以对程书记也都很拥护。
那时场里的山上有野生的灵芝,还搞了一个灵芝培植基地,酒厂也因此搞了一个“灵芝酒”,为了赶着上“广交会”展出,酒的商标也来不及印,只好叫我加班加点奋战三天,设计并画出同样的六张灵芝酒商标。这三天我是没日没夜苦干,程书记对我是好酒好肉招待,我也很争气地让厂里赶上了去“广交会”展出的日子。
酒厂后来来了几个青年是我在中学教过的学生,他们都叫我吴老师,于是酒厂很多人都跟着这么叫,这些年青人都喜欢和我在一起,我成了年轻人的中心。
酒厂里也有好几个海门人,后来电影放映队队长陈明友也调到了酒厂。陈老家是江苏海门县万年公社的,他也是从部队退伍后分配到八一垦殖场的,他是烈士子女,又擅长搞上层关系,原来在电影队放电影,后来就调到酒厂当了副厂长。因为都是老乡,对我也不错。他是管酿酒车间的,所以车间的钥匙他都有。有时到了晚上,他会叫上我一起到车间去洗澡。进了车间先到发酵车间,那里的千斤缸里都是用糯米酿的原泡甜酒。我俩每人拿一个大水瓢按到缸里挤出酒酿来喝,那才是真正的好酒,一水瓢有三四斤,喝了大半瓢就再也喝不下了。
酒厂化验室还有一个叫赵俊的技术员和我关系很好,经常请我去化验室品酒,化验室里有很多好酒,有威士忌、白兰地、朗姆酒、基尾酒等,品的都是最好的酒。酒厂来了客人程书记也经常叫我去陪酒,因此在酒厂时间不长,我的酒量见长了不少。
酒厂的葡萄园离酒厂有二里多路,在河对面的一片沙滩上,当地人把这里叫“沙坝”。后来种上了葡萄,大家就叫它“沙坝葡萄园”。
在这里我曾经抓到过一群野蜂,是中国蜂。那是在一个春天的中午,我看见天空中仿佛有一片乌云在飘动,我知道那是一群分巢的蜜蜂,每年春天是蜜蜂分巢的时候。我叫来同事用沙子往蜂群里扔,不一会儿蜂群就停落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上,慢慢地结成了一个篮球那么大的团。我找了一顶草帽,在草帽里洒上一点白糖水,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朝树上爬。在树上我把沾过糖水的草帽扣在了蜂团上面,再用手在蜂团下面轻轻往上托,当蜜蜂大部分都进入了草帽。我拿稳了草帽慢慢地从树上下来,在草帽外的蜜蜂也都跟着我飞,我估计蜂王已经在我的草帽里了,这群蜜蜂就跑不掉了。回到宿舍我把蜂团搁在两个凳子中间,在上面洒一些白糖水,蜜蜂就不会飞走了。
然后我马上找了几块木板钉了一个箱子,用一些板条做了几个木框作为巢框,再在箱子里洒上一些糖水,把爬满了蜜蜂的草帽放在箱子上,等到蜜蜂全部进了木箱,盖上箱盖,就大功告成了。
这箱蜜蜂我养了一年多,也收到过好几斤蜂蜜。可惜第二年一场暴雨,河水淹没了葡萄园,把我的蜂箱都冲走了。山里的洪水来得快,退的也快,那些散了群的蜜蜂在原来的蜂箱处逗留了好几天,因为蜂王和蜂巢都已沖走了,没几天也都死了,真的很惋惜。
程书记有很强的创新精神,可惜几次都没有取得成功。第一,种植葡萄,想用南方的葡萄来做干红葡萄酒。第二,种植榨菜,想同四川榨菜媲美。第三,种植哈密瓜,把新疆吐鲁番的哈密瓜移居到南方来。这些都涉及到地域位置、土壤、气候各方面的因素,就像大熊猫只有中国才有,南方不能种苹果一样,北方不能种柑桔一样。有时还真勉强不了。
那年程书记把试种哈密瓜的任务交给我来完成。我和他说,新疆那个地方气候特殊,早晚温差很大,有句形容那里气候话叫做“早穿棉衣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哈密瓜只适合在那里生长,这里恐怕不行。但我还是按照他的想法种了,当作是一次试验。从下种到苗期管理,一切都很正常,等到一起下种的西瓜都成熟收获了,可是那哈密瓜才长到甜瓜那么大,一直等到快秋凉了,瓜藤都枯死了,那哈密瓜就是长不大。我把每个生长期的管理和观察都作了记录,交给程书记,宣告试种失败。田里那些甜瓜大的哈密瓜大家都尝了味道,一点甜味也没有,我试着用来做菜吃,“哈密瓜炒肉片”,倒是别有风味,味道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