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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15  本文已影响0人  牧已

“雨轻轻地落在城市的上空,像泪落在我的心上。”我啪的一下合上诗集,骂道:“什么狗屁玩意儿。”烦躁不安地登陆聊天软件,看着班群和学校的群里谈论着相同的内容,我输入同样的四个字:会死人的。然后退出,把手机扔到床上,我也整个人一头栽下去,好像是纵身跃下悬崖。我闭着眼,听着外面没有丝毫减弱迹象的雨声,滴答滴答地拍打着,像是在举行晚宴般载歌载舞。我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奶奶,河里的水涨到什么地方了。”
“哦,那可能是上游的水库还没有开始泄洪。”我稍稍放宽了心,“有些地方已经被洪水淹没了,一旦有人来村里让大家离开,你可一定要走,千万别死守着你那个老房子。”我补充道。
“不走,不走干什么,等着被洪水冲走啊!”我加大了音量,“是那些破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得,奶奶,算我求求你,到时候你可一定要走,你要是不撤退,孙子我就过去陪你。”
又费了好多口舌,奶奶才被说通。我关上窗,感觉雨声好像变小了点,我就这样自欺欺人地睡去。
第二天照常去学校。我们学校处于全市的最高地,可以说只有这座城全被淹了,才轮得到我们学校进水。但地上的积水还是有的,上一趟学,必须得穿拖鞋,然后卷起裤脚。班里的气氛挺压抑的,不知道是因为临近期末还是下雨的缘故。我看到大黄耷拉着两个耳朵,拿着本英语书,站在过道的栏杆旁,也不看书,只是两眼无神地盯着一个方向。我心想:这小子本就长得不赖,就是不开窍,怎么现在学会做忧郁状了。我于是跑过去,一把扑到他身上,问:“大黄,你难道真是要进化成犬了?”
“我家里进水了。”我一愣,正准备感伤一下,大黄就接着讲,“我家的电脑还放在楼下的,你说,会坏吗?”
“嗯?你家里有人吗?”
“有,我爸。”
“那你爸把搬到楼上去不就得了。”
“不行,我还是担心。
我只好继续安慰他:“或许,你爸比电脑重要。”
“说的也是,那我现在开始担心我爸吧。”这时候峰哥也满脸愁容地走过来了。峰哥和大黄住在同一个镇子,那里是我们城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他说他家的厕所进水了,里面的水直往外冒,堵都堵不住,可急死他们一家了。于是我们三个商议决定,下午就不去上学了,逃课去救灾。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我们所愿,中午学校就接到紧急通知,和大多数学生所谈论希望的那样,省教育厅命令全省中小学停课,提前进入暑假了。于是全校人民都疯了,文印室在疯狂地复习文件,每个学生见面,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互相拥抱,老师们则在镇压学生的暴动,总之整体呈现的是一派喜气祥和的气氛,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好像每个人都化成了这灰暗天空的红日,在闪闪发光,在光芒万丈。每个人都在紧张地收拾东西,物理老师走进来,说要把那张没有讲完的试卷讲完,然后我们每个人依旧在忙碌地收拾东西。
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毛蛋可能会去我家过夜。我整个人开始陷入萎靡状态。也不整理东西,只是用笔在纸上不知道画些什么东西。线条在纸上生根快速地生长,然后从纸上漫出来,将我缠绕住,我感觉有些透不过气。他看我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于是又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睡沙发。我在上面写了个“嗯”,然后递过去,冲他挤了个笑脸。他也对我笑,像是雨里夹杂着的清风,然后用笔在世界试卷上记东西,估计是在听课吧。我便趴在桌子上发呆,有的没的想一些东西。
放学后,我让他把大部分书塞进书包,我先帮他送回去。书包很重,我背着感觉有些吃力,但又好像背的是他大大的笑容,是他今晚做的绵绵的梦,是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雨。我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骑着车,之前就这样狠狠地摔过,人和车搅在一起,很狼狈。我听着雨声减小,感觉背后也没那么重了,于是把伞收起来,专心致志地在路上狂飙,一路上甩掉好多电动车,不由得惊叹自己的能力。我把书包放在他家门前,准备离开,想了想,于是留下了一张字条:那个,书没有湿吧?又想了想,决定再留一张,在上面写着一句苏打绿的歌词:
我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跌倒
我会,给你怀抱。
回到校门口,有人告诉我他在到处通缉我,说我拿着他的书包消失了。他站在教室门口打电话,让他爸过来接他。我走进教室,收拾自己的东西,走了。我在房间里,又听着窗外的雨声,觉着那句诗说得不对,应该是:泪落在城市的上空,像雨落在我的心上。我开了一听啤酒站在窗子旁,觉着此情此景真他妈有诗意,独酌了几口,感觉没什么味道,就把它放回冰箱了。
一头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给师父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来接我,我跟他去救灾。之后似乎是一个冗长的梦了,梦里也在下着雨,打在我的脸上,我在拼命地跑,好像是在追什么东西,又不知道到底是在追什么,所以怎么追也追不到,只好更加拼命地跑,雨打在我的身上......醒来枕边湿了一片,我估摸着是汗,于是把空调打开,用薄薄的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第二天,师父准时来了,我还没有告诉家里提前放假了,打算先跟他混两天。他说他会罩着我,要是真出什么事,肯定是他先死,我再挂。我点点头,觉得我们好悲壮,觉得师父真好。
我一直认为师父是个有些神秘色彩的男人。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二十四岁,已经在市中心有了两套房,也已经在大牢里待了七年,刚刑满释放给放出来。他说他以前总打架,但还没有犯罪。是有个家里很有背景的人惹事了,让他去顶罪,报酬是给他两座房。师父想了想,估计自己一辈子打拼也买不起一栋房子,就答应了。可没想到这种事是会存进档案,跟着他一辈子的。师父当时有个女朋友,五年时间里几乎天天过来看他,那女的是个好孩子,考上了北大。在第六年师父硬跟她分了,他实在不想再耽误人家了。结果这一断断地太彻底,把师父的性向给改变了。他告诉我这事的时候,我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师父说:“你别怕,我问你,你见着个女的就喜欢吗?”
“当然不是。”
“同样的道理。”
师父出来后找不到工作,被之前那个找他顶罪的人介绍进了部队,还当上了队长。
而此刻,我正跟师父坐在救灾车上,前往的正是大黄和峰哥所在的镇子。有些路段已经被水淹没了,路两旁浑浊的水望不到头,有些地方能看到浑浊的屋顶,有些地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水面上飘着的垃圾袋,或黄或绿的树叶,斑驳杂乱的树木枝桠,和偶尔荡过眼前的盆。雨依然沉默地下着,像是一个无言的人甘愿奉献着,好似父母。我知道路两旁本该是一些庄稼地,我知道农民的心在滴血,我感觉挺难受的,我知道我是农民养大的。
我和师父来到了龙屿河水库,人们正在那里加固堤坝,沙子一袋袋地向这里运过来,我过去帮忙。这里的警戒水位是十三米,现在已经十四点三五米了,并且因为雨没有停的缘故,水位仍有上涨的趋势。水库旁有一座将军庙,被转移过来的村民在庙里祈祷着,神情虔诚,口中呢喃着什么,膜拜着这位历史上曾经治理过水患的将军,保佑这个镇子再次平安度过。他能否听到这里孩子们的啼哭,女人们的啜泣,男人们的叫喊,能否穿过时间,再帮我们一次呢?
师父在坝边一边抬东西一边指挥,又一边安抚大家不要慌不要急,却在这时出了点状况。水库泄洪的闸口处有一个部件坏了,闸口随时可能会打开,这要是一开,下面可就全是水汪汪的一片了。师父脱下衣服就准备过去修,被一个精壮汉子拦下来了,说他去。
师父看着他,淡淡地说:“我是兵。”
那人说:“这中间的路全都被水给淹了,你对这里地形又不熟,过去会有危险的。”
“那也不成,再危险我也得去,我是兵,哪能让老百姓送死啊。”
这时,师父的一个部下过来了,说两人都别挣了,让他去吧。
师父气了,一脚踹向他,骂道:“你他妈犯什么傻啊,你是我的兵,我得罩着你。”
我在旁边听了有些动容,走过去对师父说:“你要是死了,谁罩着我啊?”
他拍拍我的头:“放心,师父死不了。”
我心想,按照正常情节的发展,师父下去一定会完成任务,然后在回来的时候被洪水冲走,壮烈牺牲。之后师父英勇的事迹经过多方报道,被追认为烈士,再追一个什么几等功。但是,人都死了,那些都有个屁用。我拽着师父,不让他走。
师父挣开我,让其他人给自己的腰上系上绳索,在村民的指挥下跳进了汹涌的洪水中,刚一下去就重心不稳差点被冲没了,我吸了一口冷气,感觉是不是太快了。师父定了定神,在靠着绳索,一点一点的向水库游过去。好在这里地势较平坦,水不算特别急,师父不仅完成了任务,还平安回来了,就是左边大腿的右侧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了个大口子,流了很多血。师父也不在意,不知道从哪里扯过来一块布胡乱包扎了一下,就又去帮忙了。
我骂他:“快去用药处理一下,这样会发炎的,你要是有艾滋的话,会死掉的。”
“滚滚滚,老子身体健壮的很。而且老子从来不乱交的,哦,不对,老子从来没交过。”
“不行不行,会死人的。”最后我还是连拖带拉地把师父扯过去上了药。
晚上师父要把我送回去,我不同意,师父说:“你在这儿瞎掺和什么劲呢,你过来看看就成,你以为你能帮什么忙啊,还要让为师我分神看着你。”我想想也是,就从了他。
之后的几天雨渐渐停了,有些地方似乎从来就没有涨过水的痕迹,有的地方却因为泥石流全村的人都被活埋,连一具尸体都找不到。能够抱怨社会的不公有时候反而是一种幸运,我们习惯把太多悲剧归结于时代,其实社会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伟大。我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经历真正的无力感,我们并不是什么都没得做,哪怕我们能稍微做点什么,也许都是够的。
师父后来回来了,带过去的人都回来了,去支援的地方那里的人也都安全撤离了,据说师父还被领导表扬了。想来其实挺讽刺的,师父从来就没有被社会包容过,八九年前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师父从来就没有找到过自己该去的地方,尽管他待的地点是如此的固定,可他却可以为了一群与他毫不相干甚至可能会攻击他的人豁出命去。我问师父:“为什么啊?”
师父说:“其实我现在挺好的。有工作,有朋友,年纪不太就已经有两套房子了。我姐家里条件不好,我给了他一套,哦,对了,小徒弟,你要吗?反正我现在也有地儿住。”
我不敢答话,我怕我一点头,他就真给我了。
师父又说:“我啊,在大牢里住了七年,在哪里待都一样了。人哪,也就是贱,要是别人总不待见你,一旦对你好了,你反而不习惯。”
我说:“师父说得对。”
“但我这类人吧,在这个社会上始终是隐形的,不能见光,会死的。”
我不知道怎么搭话了。
几天之后师父走了,我说,常联系,师父说,联系个屁啊,我想着他就行了。
无聊的时候可能会吧,这种思念最难受了,所以我得尽量让自己充实起来,我不想想别人。
有时候会给他发消息,但他几乎不回,我就只好把我发的消息一条一条地删掉,再翻看聊天记录,就会感觉他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我想着师父以前问我的问题,感觉挺乐的。
雨停了,似乎从来就不曾下过。
太阳高高地垂在天空中,像是勾着一轮有些刺眼的梦。
我拼命地让自己充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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