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黑鱼
如果你现在正站在岕水镇的中央,面朝着南方,你会看到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几亩田野,田野后面横跨着一条七八米宽的河,河对岸还是田野和村庄,村庄后面能看到的就只有那绵延不断的山,以及山顶漂浮着的那几朵白云了。这里的老人说如果你一直朝着南方走,翻过十几座山之后,就能到海边。
那个男人就是这样来到海边的,或许不是,毕竟没有人亲眼见到他翻过那些山。但不管他是怎么来到这的,此刻,他正蹲坐在海边那个巨大的礁石上出神地看着远方,而远方不过是一望无际的海面。
他记得当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连续下了好几天雨,河里的水涨到了和桥差不多高的位置。那时候河里还有很多黑鱼,只要你耐心不是很差,安静地在桥边守上两个小时,不出意外,你总能守到一条自己蹦到桥面上来的黑鱼,运气好的话,不止一条。他奶奶就是这样捡到那只足有七斤重的大黑鱼的。奶奶把那条鱼养在了厕所那个红色的大澡盆子里,盆口覆盖着铁丝网,铁丝网上压着两块砖。他每次去上厕所时,那只鱼总要扑腾几下,似乎是想向他宣告它会挣脱铁丝网,跳出澡盆子,但它不知道这澡盆子外面是一个会令它更绝望的世界。后来有一次他去上厕所时,他亲眼见到了那只鱼跳出了澡盆子。他那时还小,不清楚也没想过,鱼是花了多大的毅力,忍受了多少痛苦才撞掉那覆盖两块砖头的铁丝网并跳出澡盆子的。他看着那鱼只是在地上扑腾了两下便不挣扎了,便把鱼捡起重新放回了澡盆,再覆盖上铁丝网和砖头,很奇怪,那鱼从此竟安静地呆在澡盆子里,再也没有扑腾了。隔天中午他就在餐桌上看见了它,是红烧的,有整整一锅。奶奶说早上看那鱼好像没什么活力,怕是养不久,干脆就煮了。他喜欢吃水煮鱼和酸菜鱼,不欢吃红烧鱼,那顿却不知道为什么吃得很香。黑鱼这种鱼的骨头很少,但是他记得那顿吃完时,每个人面前都堆了一堆鱼骨。
“还不如一条黑鱼”,他低声嘀咕着,边站起了身,天色已经不早了,得回去了。
他身后是一片稀疏的草原,与其说是一片草原,不如说是一片零星地长着杂草的荒地,荒地的另一端稀稀拉拉地散落着三十来栋房子,大多是三四层高的精致小别墅,还有两三栋是一层高的土坯房—这是一个小村庄。以前这个村庄里的人都以打渔为生,日子过得清贫倒也知足,那时大家还都住在土坯房中。后来村里有几个有长进的小青年外出打了几年工,回来时赚了些钱,竟盖起了气派的洋楼房。像是一阵微风拂过时,海平面上就会泛起点点涟漪,村里人的心被这几栋洋房吹的痒痒的,从此便越看自己的土坯房越不顺眼—虽然这土坯房本身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是人心里的想法变了,土坯房也就变了。再后来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只要不是老弱病残,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这些人有的在外面赚到了钱就回家乡盖起了小洋房,然后继续外出打工,还有的赚得更多的则干脆在大城市买了房定居。村里的小洋房一栋比一栋盖得气派,大家都过上了看似很不错的日子,但似乎总少了什么。而这些土坯房也终于沦为历史的遗留物,再没有人住了—除了他。
他不是本地人,甚至他住着的土坯房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一个热情好客的当地人借给他住的,他本来想租,但是那个房主手一挥说:“哎呀,我们早就搬到新房去了,新房子大的很哩,这小破房子我们懒得拆就留着了,但是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你不嫌弃住着就是了,租什么!”他便这样住下了,至于哪天搬走,房主没问,他也没提。
村里人不知道他是谁,从哪来,来这干啥,以及要到哪去。只是从他女人—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女人,只知道她和他一起从远方过来并同居在一起口中断断续续地得知:他出生于一个小镇,从小被告知要努力学习,有朝一日就能走出小镇到大城市生活。他没去过大城市,大家也没去过,但大家都说大城市里什么都好,他便发了狠地读书,后来他也如愿考上了一所大城市的名牌大学,成了整个村的骄傲,可为父母长了不少脸。他毕业后在留在那个城市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前些年房价还不是很高的时候还在这城市买了房,看上去混的很不错。只是这两年来男人一直都不怎么开心,上个月他一声不吭地辞了工作,卖了房,回到小镇,他父母嫌他丢人,三十好几的人整天窝在家里像个什么样子,他也不反驳,某天他给父母留下一大笔钱后就消失了,父母以为他又回去大城市了,很是欣慰,不料想他竟到这来了。“咳,他就是中邪了,多好的工作,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倒好,一声不吭就给辞了”,这是女人的原话。
男人回到土坯房的时候,女人正蹲在院子里处理几条小黄鱼。
“隔壁的大爷今天捕了好些小黄鱼,送了我们几条,今晚吃鱼啊”,听见他回来,女人头也没回地说道。
“下午去哪了”,见男人没反应,女人转过头来问道。
“不然...要不在这定居吧,我们把这房子买下来,然后...”,男人似乎没听到女人的问话,兀自说着。
“我看你真是疯了!”,男人还没说完,女人就尖着嗓子打断了他,手上的活也停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旋即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这次出来,我权当是陪你散心,十天半个月的都没问题,但是十天半个月后我们得回去,你回城里重新找份工作,就算不为我,你想想你爸妈”。
“大家都这样,你看就连这个村庄的青壮年都去大城市打拼了,大家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见男人一声不吭,女人的口气又软了些。
“什么样才是更好的生活?”男人盯着女人说道。
“拥有比别人更多的票子,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大家不都在为这些努力吗?”女人觉得男人的这个问题好些好笑。
“可我更喜欢这种简单知足的生活”,男人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从鼻子里挤出一个音节,听不清是 “嗯”还是“哼”。
寡不敌众,男人知道他一个人是说不过“大家”的。这世道就是这样,要是大家都这样,你就也要这样,要是大家都那样,你最好也要那样,男人心里清楚得很,便不再费这口舌。
男人回了房间,女人以为说服了他,便哼起了小曲继续清洗小黄鱼,准备晚餐。
女人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准备好了晚餐,喊了好几遍“吃饭了”,男人才慢吞吞地从卧室走出来,坐在老旧的八仙桌边。女人帮男人盛好饭,又把小黄鱼端到他面前,让他尝尝好吃不好吃。男人盯着那几条小黄鱼,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次吃黑鱼的时候,奶奶在一边不停地招呼着大家多吃点,吃完后,每个人面前都堆着一堆鱼骨头,大家心满意足地剔着牙,感叹着奶奶的好运气,以及这鱼的味道是如何鲜美。没有人注意到那些鱼骨头,只有他。他盯着那些鱼骨头,正暗自惊叹着这鱼的骨架之大,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那些鱼骨头渐渐聚拢到一起,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鱼骨架,继而骨架上长出了血肉,最终这堆骨头竟变回了原先那条足有7斤重的大黑鱼!那黑鱼弓起身来,用鱼尾重重的拍打着桌面,“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它跳的好高好高,他眯起眼才隐约看见它划过的轨迹,那是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抛物线的另一端是河的中央,他发誓他从没见过那么完美的抛物线。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然而周边所有人却对此毫无惊觉,依旧在云淡风轻地侃着天,似乎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当鱼落回河里的时候,他知道,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那条河不是黑鱼的最终归宿,它的最终归宿会是大海,哪怕大海会让这种淡水鱼失去生命。
小村庄没有什么夜生活,况且看这天,像是会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吃完饭,女人收拾好碗筷,关好门窗就准备去睡了。男人在堂屋点了灯看一本叫《月亮和六便士》的书,这本书他已经看了好多遍,他喜欢斯特里克兰德,他觉得要是斯特里克兰德从书中走出来,一定能理解他。但是女人说斯特里克兰德是追寻艺术,而他呢?他那时没回答上来,但是现在他突然想到“追寻我想要的,却也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平庸的生活,不行吗?”
不行啊,“大家”不允许。
半夜,女人被窗外的闪电和鸣雷所惊醒,她摸了摸身边,男人不在。她起身呼喊着男人,回答她的只有那风声雨声和雷声,她走到堂屋,看见老旧的八仙桌上放着那本名叫《月亮和六便士》的书,书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想要的是什么,这种人活得不明不白;有些人看清了自己的心却无法追寻它,这种人活得痛苦。我既不想活得不明不白也不愿再这么痛苦下去,我去寻找黑鱼了,不用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