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名儿/杨光举
(首发于《静园听风》)
一
这天晚饭前,马武周接了一个电话,是表姐打来的。表姐的女儿生了个儿子,让他给起个名儿。表姐说,以前都是她父亲给一大家子取名,现在你姑父走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喝的墨水多些,这个担子就落到你头上了。
表姐在电话那一头絮絮叨叨地说着,马武周就似乎看到了半头白发的表姐,背有点驼,脸上还始终挂着微笑,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脱,在电话里应承了。不过,话也婉转开来:"我取个名字你们看看,但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是我取的,就一定要用。你们要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是一辈子的事。你们觉得如意了,你们就用;你们觉得不如意,你们就不要用,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哟。"
马武周这么说着。他是真的怕表姐们如果不如意,还要看着自己的面子,硬要把小孩给粘上一个人人都觉得不好的名字上面,那自己岂不成了恶人?当然,马武周有几次都想说出口,名字嘛,无非就是一个人的代号,取上个狗儿、猪儿、猫儿,未尝不可;就是起名叫一、二 、三、四的也不是不行;还有的,看见眼前的,想到以后的,张口便来,也可以的。"名字嘛,"马武周说,"还不就是一个代号?就像NBA火箭队的9号,中国人一看,就知道是姚明。不过,你们放心,既然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就会尽力而为,认真完成,争取起一个既有文采又不乏时髦的名字的。"
表姐可不这样看,表姐自己的名字叫于时香。她有一个感觉,她是沾了名字的光,近五十的人了,身体还是那么硬朗,皮肤让一些年轻十岁的人都羡慕着。还有一点,九里这一带的人都说,表姐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这话传遍了方圆百里,当然也传到了表姐的耳里。
有一天,表姐对表姐夫说:"我真的是人们说的那样香嘛?"
表姐夫就笑嘻嘻地说:"我看是的。"
"哪里香?"
"哪里都香。"
表姐脸上笑得像一朵花眼里满是蜜,"香比甜好。"
"那是,连名字都是香的哩。"表姐夫说。
"净说些奉承话。"
表姐嘴上说着,心里却一百个高兴。
二
表姐的女儿叫秋红,今年二十五岁,在广东打工,和同村的葛山子好上了,不到一个月,就住到了一起。
表姐对这事,有些想法。说,现在的年轻人有些不像以前了,不好,太不像话。哪里还有礼义廉耻?太不像话了!
表姐对女儿的做法有些不满,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不满归不满,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啥办法呢?表姐摇摇头。
葛山子在一家五金厂做抛光活儿,一月能挣四千多块,只是灰尘多,还有就是刺眼得要命。不过,葛山子家里只有一个母亲,一个远嫁在江苏的姐姐,负担比较轻,更重要的是,葛山子不打牌,不赌博,不吸烟,不喝酒,好像年轻人的通病,在他那里都断了根绝了种,没了传染,表姐打心眼里喜欢葛山子,只是不喜欢他们这么快就住到一起去了。
表姐夫却是另外一个想法,年轻人嘛,只要合得拢,早住在一块,迟住在一块,有什么区别呢?早晚都是那么个事情,女儿反正都是别人的人。你想分开他们,他们也会想办法,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乐得他们高兴。
这些话,后来表姐全盘托给了马武周。表姐在马武周的心中,半是老表,半是长辈。姑父对马武周有恩,马武周想着,怎么也得报答他。早年读书,全靠姑父支持,自己才能把高中念完,后来上大学,也少不了姑父的帮衬。却不料前年,姑父突然得了脑溢血,毫无征兆地把这些亲近的人都丢下了。马武周是欲哭无泪,他想着姑父的百般好,自己怎么也得想法还一些情,但这情是不好还的,姑父或许睁着眼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他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报答姑父,只有一点,如果是姑父家的成员,他们提出什么要求,他会毫不含糊地答应。也怪,姑姑连同表姐表妹们都没人向他提过什么要求,当然,自己只是一个老师,在世人看来是什么事也办不了的,找也是白找。现在表姐提出了这么一个取名的要求,这简直也太轻松了吧。
马武周这么想着,如果真要是让他去派出所办个什么证明之类的,他可是脑袋会觉得嗡嗡胀的。上一次,堂哥在温州打电话给他,说是在襄阳买了房子,要办户口迁移,得找派出所办个户籍证明,但人家不给办,没法子,亲友族戚中只有马武周一人是吃公家饭的,在镇上教书,想来和派出所的人熟悉,要托他去找熟人,看能不能打个户籍证明。马武周去了,咬牙买了一盒十八块钱的黄鹤楼,塞给所长,所长头都没抬一下,爱理不理的,嘴里哼了一声,户籍证明哪是随便开的?后来堂兄买了一条黄鹤楼烟,给了所长,总算把事情给办了。但马武周心里在滴血,现在的世道呀!
他怕亲友们找他,自己一个穷教书匠,自己基本上与社会是隔绝了的,在社会上混,还不如半大小孩,没几个瞧得上教书的。这次,没想到表姐只是让他给取一个名字,马武周心里很高兴,其他的他干不了,但舞文弄墨,咬文嚼字,是自己的本行,这个不用吹,还算是内行。马武周想,自己喝了近二十年的墨水,一路读书,除了硕博没读,断断续续也读了几大口袋书,现在说的是万言不值一杯水,教书匠不如剃头匠,但马武周心里不服,他得想一个好名字,给自己正名,也给相信自己的表姐们一个安慰,尤其是给隔了一个世界的姑父一个安慰。马武周穷尽脑汁苦思冥想,想着该如何取好这个名字。
三
现在取名,网络发达,马武周不相信算命的那一套,不过他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因此,他还得大众化,既要念起来上口,听得入耳,还要合乎人的八字命运,这是表姐在电话中要求的。马武周当时就笑了,却又不想去说服表姐。这事做起来也简单,把要取的名字输入进电脑里,再输入出生时间,由电脑去测名字的吉凶,看八字运程,得分高的,名字也就行了。
马武周很快就想好了一个名字,把小孩的生庚八字一输进去,然后检测所取名字的好坏,很不错,99.5分,电脑也似乎咧开了嘴在笑,你取的名字真不错哟。听到了表扬,马武周又反复将自己所取的名字读了几遍,葛思睿,葛思睿,读来果然铿锵有力而文采飞扬,心里免不了几分得意,连忙打电话将名字告诉了表姐。不过,马武周是一个很谦虚的人,在电话中说,表姐,我取了个名字,还是先前的原则,要是你们觉得不如意,就不要了,一定不要以为是我取的名字,就觉得不好意思,难为情,能要则要,不能勉强,这是孩子一辈子的名字哩。
一会儿,表姐打电话过来,说,武周啊,我把名字给大家念了,都说好,顺口。武周,你真的能干,就这个名字了。
马武周还想谦虚,可是表姐说,不用多说了,过两天,就让亲家去把户口给上了,名字也就固定下来了。
马武周心里很高兴。这个名字,少说也费了他几十根头发。马武周年纪不算大,可头早已秃得一塌糊涂,有人说他绝顶聪明。因为谢了顶,也就寸草不生,中间光秃秃的反着青光,四周一圈稀稀拉拉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一个灯光球场围着一圈铁丝网。好在他练就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人们调侃他,他也习以为常了。现在他的劳动成果得到了表姐的认可,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四
一连几天,马武周沉浸在一种兴奋之中,为自己能够取上一个大家都称心如意的好名字感到高兴。他有理由相信,经过十几年的精心栽培,这孩子就会像一粒种子,吮吸着大自然的雨露之恩,承受着自然界的阴阳之气,慢慢成长,一天天的,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周末,马武周正在南山脚下的包谷地里薅草,一个电话又打了进来,是表姐。
表姐情绪沮丧,随着无线电波传到千里之外的庄稼地里。
"武周,村里不给思睿开证明,他上不了户口。"
"不开证明?"
马武周懵了:"为什么?"
表姐很伤心,说,村长说这个名字他不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开。
马武周一听,一股莫可名状的怒火从心底一骨碌窜了出来,正要骂人,表姐话又说开了,表弟,村长哪是说你名字没取好呀?是你把名字取得太好了,不晓得是哪个说了,你这个名字有两个字,还取自什么大学的校训什么的。村长肯定眼红哩,他的儿媳也怀上了孩子,指不定他也想要这个名哩。
日思日睿,笃志笃行,这正是马武周当年在襄阳师专读书时的校训呀。马武周想,他只是想把这美好的愿望献给姑父的后代罢了。这个该死的村长,唉!
马武周笑着安慰表姐,村长哪会这么想哩,他怎么会要一个已起好的名儿呢?
他想了一下,有了一个主意,对表姐说:"你去找村长,对他说这个名字嘛,一点也不好,我现在不想要了,我表弟取的这个字,比老树疙蔸还要多枝枝叉叉,不要了。"
表姐说:"我舍不得这个名字。"
马武周说:"舍不得,也不要,以后再取一个好名字不就妥了?就这样吧!起一个名字嘛,又不是什么难事。"
表姐说:"那还是你取一个吧。"
马武周想也不想地说:"就叫葛二蛋吧,电视里正热播着哩。"
过了一会儿 ,表姐又打电话给我,说村长一口否定,不同意。不行,这不成了名人了吧,葛二蛋这么英雄的人,怎么能和一个娃娃同名了哩?胡闹吗,这不是?
葛家旺、葛有福、葛……
马武周一连又取了几个名字,但还是让村长一一给否定了。
这天,下晚自习后,马武周一边准备查寝室,一边还在想着表姐给他的任务,再不取出一个合适的名字,表姐的外孙上户口过了期限,就要被罚款了。
突然,电话像一束电筒光线袭来,马武周吓了一跳,表姐的电话。
表姐的喜悦很快地传了过来:"表弟啊,户口证明给打了,还是叫思睿,好名字呀,村长同意了,章盖了。"
"盖了?"
"亲家把圈里的一头母羊给牵进了村长家,他说,母羊在圈里不说话,反正早晚要进别人的嘴里,不如现在去吧。"
听不出表姐说话的口气,但马武周的头顶上,有一种声音嗡嗡地响着。月光狡黠地从后山边上的松林里漏出来,洒了一地,马武周觉得自己的头发似乎又有几根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