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在武汉还好吗6
我妈开车,车里自然放着她爱听的歌,清一色的邓丽君,偶尔插进几首王菲翻唱的,她还要抢答这是翻唱的。
我妈是个好司机,她最看不惯女司机的新闻。总的来说,她把我朝独立自主的方向培养,虽然四个字我一个都没做到。但让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人是她,看不起我的人是她,而不是哪个变身为油腻中年的毛头小子,这一点令她欣慰。
只有开车时,我们可以和平相处。我妈基本上不会骂我,除非我挡住了她的后视镜。她哼着歌,我看着窗外景色,我们就像汽车广告里的一家人。唯一的遗憾是,回家的路不算远,全靠她努力奋斗,买了好房子,出则繁华入则宁静。如果我胆敢抱怨交通不便,那全是我活该,一把年纪不学开车,依赖思想严重,凡事想着靠别人,这辈子都没出息。
奇怪的是,这个随时可以批斗我的女强人,唱邓丽君时温柔极了,即使她无比厌恶我爸,那个她否认不了的对象。
我妈唱完一首,突然打住,切换到电台广播。音乐戛然而止,切入电子噪音,然后是逐渐熟悉的新闻。武汉三镇,武昌汉口汉阳,轮流出场,全国人民都能分清了。熟悉于我,还多了一层意思。
冷静的地名,残酷的疫情,它们拼凑到我意识里,却变成朦胧而鲜活的场景。武昌是学校牌坊,我周日晚站在那里等小于返校,他从公交上下来会低头快步走,不愿撞见熟人,但见到我就忘了这回事,从没把我藏着掖着。汉口大道旁的小巷里,他带我去吃重油烧麦,他从小吃到大的店铺,老板牙尖嘴利,称呼不懂吃烧麦的我是乡里人,我跟他默契地大笑,留下老板不解风情。汉阳,去得不多,武大樱花季,他带我逃出人海,去汉阳看花,那时枝桠不再饱满,花瓣坠落一地,晚来一天就见不到。
我妈没有多嘴打断我,她一定猜得到我在想什么。
“幸好你不在武汉。”
“我都多少年没回去了。”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如果想得到今天,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愧疚。”
“愧疚?”
“年轻人谈恋爱换谁都一样,你以为我是看不惯你被人欺骗感情?就你这点出息,就知道儿女情长,哭哭闹闹,换谁都哭。”
“你看不惯他呗。”
“是,我看不惯他,但我可能低看他了。我看不起他,所以对你做出那些事,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我妈听上去不是在说反话,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自己不对。我瞬间原谅了她,太没出息了,即使我还来不及想起她干过的每一桩好事。
“我都不记得了。”
“当初我不该拿钱逼你回来。”
“要不是我贪钱,你逼也没用啊。”
“你出国读书,学校都录取了,找我出学费怎么是你贪钱呢?”
“二十几岁人找爸妈要学费还不丢人?”
“放屁,你就找我要的,你爸出过一分钱?”
我妈的愧疚就此夭折,停好车就径直回屋,吩咐我把东西搬进来。她出钱我出力,天经地义。
篱笆外隐约有人群经过,我妈疑心重,宁可花大价钱种上藤蔓挡住光线,也不爱跟邻居来往。我看不清外面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家人团圆喝得红光满面,听脚步是轻快而密集的,同往常的春节一样。连我们这种僻静小区,都快过年了。新闻好像只是一部赶在贺岁档上映的惊悚片。
直到手上的油桶提醒我,现实沉甸甸的。
好不容易做完体力活,瘫倒在沙发上,在身体完蛋前,我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掏出手机。同学群里又是上百条消息,大多是何天发的,他从没离开过学校,从读书到上班。我们班没有一个当地人,他就是在武汉呆最久的那个。
视频里,医院里塞满了人,分不清哪里是过道,人们滞留在那里。他们应该是在排队,但队伍不仅没有尽头,也看不到方向。镜头略过的脸朝着不同方向,不知道等待要拐多少弯。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脸算不上焦虑,似乎习惯了这种等待。人夹着人,前后左右,没有转身的空隙与机会,每个人的空气都被压缩了。隔着屏幕,我懈怠的身体惊醒了,仿佛条件反射,心跳得厉害。
一切,只会比严重更严重。
我着急知道小于的情况,同时还在犹豫我,赵伶俐,前女友,不欢而散的前女友怎么开口。我真是分不清主次。
我把我妈囤积的食物拍给他,附上一个笑脸,鬼知道我把谢谢,多谢你了,删掉多少遍以后,换上这个诡异的笑脸。
小于及时回复我一张照片,跟我心底期待的一样,我们仅存的默契吧。他什么都没说,连表情包都省略了,发来他的晚餐。
瓦罐莲藕排骨汤,我在他家吃过的那种。
炒菜苔,紫红色的洪山菜苔。盘子镶着金边,不是微波炉里叮的剩菜。
可乐鸡翅,这是他的拿手菜,虽然这道菜不怎么拿得出手。我数了,整整十个,不是一个人的量。
大块的熏鱼,武汉特色,也算鸡鸭鱼齐全。
角落处还有两碗糊状的绿色食物,在我看来跟呕吐物差不多。我想了一会,应该是幼儿食物。我竟然没有很惊讶。
我们坐在各自的家里,过着各自的日子。我囤够了食物,如他所愿。他一切尚好,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