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消失的村庄

2019-02-16  本文已影响0人  MinzeJasmin

有人的地方,才有村庄……

几十年的时间,当荒草覆盖了脚印,青苔缠住了袅袅炊烟,人们或是去到城市,或是死亡,纷纷离开了村庄,一切仿佛最初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这里,曾经却又真真切切地上演过一幕又一幕的悲欢离合……

这是中国西部千篇一律的贫穷村庄之一,地无三分平,人无三两银。穷着穷着,耗尽了人口,废芜了土地。

郭三水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已是黄土垒到嗓子眼儿的光景了,他口不能言,脚不能动,是的,他就是回来“等”死的。妻女们不忍直言,但他自己是了然于心的。

汽车开到老房子一里外的路口,便不能继续了,两个女婿费力地抬着轮椅上的郭三水,女儿们提拎这大包小包的衣物用具食品。

郭三水有些恍惚,他似乎看到儿时的自己牵着牛在田边走,年轻漂亮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妻子蹲在河边洗衣,大女儿穿着过年买的红棉袄背着书包去上学,还有教他木工的师傅,最好的兄弟周阿林,隔壁村的王寡妇……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像,又好像并不是眼前的这些个模样,大榆树仍在,老水井在,池塘也在,只是堆满了杂乱无章的草,显得凄凄惨惨,荒荒凉凉。

老家原本是过去一位大地主的房子,二进的四合院,土改的时候分给现在的住户们,精美而残破的木质雕花窗格,参杂着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时兴的玻璃,墙也是,古旧而腐朽的木头,敦实而开裂的土坯,坚固而稀少的青石,方正而粗糙的火砖,以及混合着泡砂石的水泥……仿佛一部农村建筑的发展演变史,体现智慧的同时,更多的是辛酸与无奈。

郭三水佝偻在轮椅上,身体因剧烈咳嗽牵动脖子上的肿瘤而战栗不已,此时的郭三水,已与病魔搏斗了大半年,瘦弱得似乎骨头要破皮肉而出。

人对死亡的恐惧其实就是对未知的不可感,和小朋友害怕打预防针是一样的道理。郭三水也怕,怕得要死,哦,不对,害怕死亡怎么可以说“怕得要死”,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可是不管如何,郭三水不想死去,他苟延残喘,紧抓着虚幻、不存在的稻草,拼命挣扎,针眼,管子,纱布,绷带,满目都是,疼痛已变成一种习惯。

“爸,你抱着照片干啥啊?赶紧给我,我们已经忙得晕头转向的了,你就别添乱!”是大女儿郭晴,“咳咳咳咳咳……我,我想……”郭三水猛烈地咳嗽着,痰黏在喉咙难受极了,话在被生生地截了回去。郭晴本无意知晓郭三水抱着照片的原因,只是觉得父亲在一味地添堵,她把怀里的被子搁在床上,劈手夺走了郭三水手中那张十年前的全家福,“啪”,搁在了蒙尘的老式八仙桌上。郭三水无力且无奈地望着大女儿,他觉得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越来越陌生了。

第二天上午,周阿林从镇上回来看郭三水,他们年纪相仿,曾经是最好的兄弟,可他们上次见面应该是8年前,郭三水启程去上海女儿家的前一晚,两人喝了一夜的酒……“三水啊……本想拎两瓶酒咱兄弟俩再喝它个一宿……”周阿林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在床边坐下了,“咳咳……如今你咋是这副模样了啊,嗯?”周阿林的眼角有些湿润,他紧紧地抓住郭三水的手,郭三水望着昔日的挚友,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一旁的妻子黄玉芬紧着解释:“他林叔,劳你记挂,老郭在上海一直念叨你,他说这辈子难得你这么一兄弟……”“是啊,林叔,您是我爸最好的朋友,您能来看他,真心感谢您!林叔,您喝点茶!”二女儿郭芸从厨房端着茶进来,轻轻地放在周阿林的手边。周阿林看着郭芸点了点头,回身欣慰地对郭三水说:“三水啊,你也是好命,我听玉芬妹子说,你这一病,想回住几天,女子干儿二话没说就陪着回来了,不像我家那几个,年头年尾也见不着个人,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养女儿值!”郭三水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握着周阿林的手却加了几分力道。

连着几天,老友旧戚陆陆续续地来探望郭三水,他们此刻很能推人及己,似乎照见自己的以后,都悲戚戚地宽慰着郭三水……

一周后的晚上,郭三水活得更加艰难了,可仍在努力地挣扎着……他躺在床上呼呼地喘着气,眼睛直直地盯着蚊帐上的破洞,妻子和女儿在隔壁屋热烈地“讨论”着些什么,“……催好几次了……三天之内不回去,就让我滚蛋……”郭芸声音有些颤抖,“……可你爸……你也是看得到的……也就这几天了……”妻子的言语中尽是哀求,“妈,爸得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也都不是闲的起的人,干一天才有得一口吃,公司隔三差五地催,动不动就要炒人,再说孩子还在亲戚家住着呢,时间一长也不是办法啊!”郭晴的有些愤怒,以至于郭三水不用怎么费力去听,所有的话就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妈,爸这样子活着也遭罪,要不……”似乎是二女婿的声音,愈渐低弱,郭三水听得不真切,“闭嘴!”黄玉芬愤怒地喊了一声,隔壁没有人再说话,一会儿传来陆陆续续出门的脚步声,然后,剩下妻子的哭泣。

农历七月十三,郭三水在棺材盒盖的那一刻睁开了眼,两行混浊而绝望的泪自眼角滑落,他被铺天盖地的黑暗、稀薄的空气、嘈杂的哭喊和呜呀呀的悲乐所包围,他张大嘴消耗极其有限的氧气,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关于大女婿的手,当触及郭三水温热的“尸体”颤抖却毫不迟疑地将其抬进棺材的手。他没有任何指望了,世界再三催促着他说再见……别了,这匆匆忙忙的一生。

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百鬼夜行。传说,阎王大肆庆典,节庆前三天去世之人,阴间不收,直接升天。前来吊唁的故交熟识,纷纷安慰哭喊得一塌糊涂的郭家人:老郭这是善终呢,生前妻贤子孝,去了又免堕地狱,好命,好命啊!

我并没有在讲述故事,而是客观地叙述事实。你有没有见过清晨的薄雾,脆弱得仿佛踏碎一片枯叶就会使之散去。将明未明的天,将醒未醒的虫鸣……是的,世界上的一切兜兜转转,终将回到起点,归于沉寂。

人死了,村庄也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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