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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缺

2017-09-04  本文已影响0人  南山北移

秀儿十八岁的时候,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俊俏。弯弯的眉眼,白白净净的脸盘,尤其是一对眼珠子像养在清水潭似的,汪汪的带点儿水气。媒人踏破了秀儿家的门槛,秀儿爹却不表态,似乎没个中意的。这天秀儿提着洗净的衣服回家,路上英子跳出来,神神秘秘地对她说:“你猜谁家又来提亲了”。秀儿羞红了脸,做势不理她,英子忙道:“是宋家,这回你爹肯定满意”。秀儿心突突跳着,她知道宋家,一族之长,有钱有势着哩,但她不在乎这个,她悦意的是宋天成,美玉天成,她没少听见村里人夸赞他。秀儿抿着嘴进了屋,掩不住内心的欢喜,正逢媒人出来,那老婆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秀儿一番,啧啧道:“果然生得俊”。秀儿挑起帘子,一眼看见桌上整整齐齐码着几摞银元,还有几色点心,几匹细布。显然爹是收下聘礼了,向来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不好多问的,秀儿知道这个理儿,转身要去晾衣服。爹却叫住她别有意味地说:“秀儿,前儿你弟打了人,是宋家出面才摆平,现在聘礼又这么丰厚,你两个弟弟成家也不愁了,宋家待咱有恩,咱不能薄待人家”。秀儿嗯了一声,颊上染上两朵红晕,只当爹是要她嫁过去好好做媳妇。接连着几天里,爹不让她出门,说让她好好儿准备嫁衣。她也就高高兴兴地裁裁剪剪,绣金丝的凤凰,缝鲜艳的牡丹,做得格外用心。七月二日里她出阁,大红嫁衣,人比花娇,迎亲的队伍红红绿绿,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她透过轿帘儿望,队伍前边却不见新郎。媒婆笑嘻嘻地解释:“新郎在宋家等着呢”。秀儿这才定了定心,却不由得气恼,哪有新娘出阁新郎不来接亲的呢。

到了宋家,秀儿被人扶着下了轿,却有一只油腻腻的肥手向她伸来,一个声音叫嚷着:“摸新娘子,摸新娘子……”秀儿躲到一边,又惊又气,这人也太无理,却又听几个人嘈嘈杂杂的劝:“天意乖,等拜了堂才能摸新娘子……”她的脑袋轰的一声,有些明白了:媒人怜悯的目光,爹奇怪的语气,没有新郎的迎亲队伍……“天意”她喃喃道,“那个傻子,我竟嫁了个傻子……”她浑身软得没了力气,任由人架着拜了堂,送进扎着红绸一派喜气的屋子里。秀儿坐在床头,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一把扯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伏在大红的喜被上呜呜地哭。她想,嫁不悦之人,又还是傻子,还不如一死百了。秀儿解了腰带,踩着凳子把它抛上房梁,院子里是推杯换盏,宾主尽欢的热闹,一轮圆月沉默着窥伺人间。秀儿把头伸进套索,铺过脂粉的脸上是一道道泪痕,她踢开凳子,视线渐渐模糊。榕树下自斟自饮的人突然摔了酒杯,冲向新房,门被推开,秀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个声音急切地唤她:“醒醒,秀儿,醒醒……”她逐渐地恢复了意识,睫毛颤动,慢慢睁了眼,面前是一张焦虑的脸,五官分明,轮廓坚毅,近得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她不由得红了脸。天成见她醒了,松了口气,忽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忙把秀儿放在床上,自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微微低着头开口道:“你是我哥新娶的嫂子吧,我是天成”,顿一顿又说:“我原想……唉,我实在没想到,我爹他竟然……你这样好好的一个女孩儿,你,你别哭,我哥他脑子不太好,但我们宋家不会亏待你的,你万不能再寻死了。”天成抬眼询问似地看向秀儿,烛光摇曳里秀儿低垂着眉眼轻点了下头,额前一缕秀发松松地垂下来,天成看得呆了,她不知道他每一年回乡都会等在路边偷偷看她,一年又一年,她已是出落得这般好看。天成好一会儿才起身,一面走一面说:“我先出去了,你多保重”。脚步声渐渐远了,秀儿擦了眼泪,毕竟是小女孩儿心性,也不哭了,满脑子都是天成。

夜深了,新房的烛火已灭,榕树下的人踉踉跄跄回了屋,宿醉。

说起来,虽然同在一个村,秀儿却极少看见天成,天成打小就被他爹送进城里学堂,毕了业又接手城里的店铺,年纪轻轻,却已是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秀儿一直记得那年冬天从河边提着一桶洗净的衣服回家,半道上遇见一个白净的少年郎,新衣新袄,举止间是村里小孩儿没有的斯文稳重,少年拦住她,从地上捡起一方手帕,吹吹灰尘双手捧给她:“姑娘的帕子掉了。”秀儿后来同英子谈起,英子说那一准儿是宋家天成,除了他,谁还有这种风度呢。秀儿后来就常常留意着有关宋家的事儿,可惜一直没能再见到天成。不想再见,她已嫁做人妇。

秀儿过了门,日子平平静静的。宋家的确没亏待她,穿的戴的,吃的喝的,没一样不比别家媳妇儿强,活儿也少做,每日里有大半时间在家看着天意,因此人倒养得日益水灵起来。每当秀儿穿戴齐整,水灵灵地出现在村里,女人们就搁了手里活计,三五成堆地议论,先时怜悯:“水葱一样嫩的姑娘哟,就这么给毁了”,后来竟妒忌起来,嘴上却说:“人漂亮咋哩,还不嫁给个傻子”。秀儿才不管那些,她只是想,等天成回来要好好做些饭菜,衣服也要补一补,他出门在外一定很辛苦。但天成却不多回来,匆匆来去,每回总是带回几样新奇的玩意儿,笑着向他爹道:“哥在家挺闷的”。老头子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冷哼一声:“以前怎么不见你买回来。”天成总是避着秀儿。这一点宋老头还是满意的,“这小子,总算还懂点规矩”。但秀儿一看到天成就会跑过去,叽叽喳喳地问他外面的事,好在天意也跟在旁边,天成就说些趣事,听得秀儿格格地笑,天意也跟着笑起来,天成不笑,有些愁苦的样子。

秀儿嫁到宋家一年有余了,不见所出。宋老太明里暗里地说了秀儿几回,没什么效果。宋老太想,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天宋老太把秀儿叫到祖宗牌位前,人一进来就把门关了,喝一声跪下,已经不是人前慈眉善目,先是疾言厉色斥她不遵妇道,末了,又说:“你以为宋家休了你谁还敢娶你,而我们宋家有的是姑娘赶着嫁进来。天成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从祠堂里出来,已是夜里,深秋露重,斜月弯弯,枯树下立着一个人影,秀儿认出来是天成,泪痕未干的脸绽出一个笑,就要跑过去,天成别过头,声音低沉:“嫂子,后天我娶亲,以后就住城里,你帮我好好照顾哥,娘她不希望哥无后。”秀儿顿了脚步,许久,颤抖着问:“那你还会回来吗?”枯树下已不见人影。秀儿回了房,三魂里离了七魄。天意还坐在床上,她耐着性子哄他睡觉,自己也和衣躺下,天意却不睡,两只肥手伸过来扯她衣裳,嘴角的口水滴在她身上,她的身子一哆嗦,她知道一定是婆婆教的,她厌恶的闭了眼,一动不动,两行清泪流入鬓丝。

榕树已掉了叶子,酒入愁肠,难言苦涩。天成想起秀儿小时候的模样,小脸红扑扑的,牵着他的手去釆野花,一路上唱着不成调的歌。那时他出门玩耍爹总勒令他带着傻哥哥,身后就聚集了一群孩童,大傻子小傻子地叫。只有那个小小的姑娘跑过来牵他的手,眉眼里溢着笑,说我们去釆花吧。回忆里山花漫野,春光正好。天成大口灌着酒,夜凉,月缺,独醉。

天成娶了官家小姐锦玉。一个端庄知理,一个温文儒雅,是良配。腊月里回乡祭祖,天成小心护着身边人,一脸温存。秀儿已有了身孕,稍稍发福的身子倒更显出为人妇的模样。除夕夜里一家人围坐一桌,天成说店里生意不错,宋老头说地里庄稼也好,窗外,大朵的烟花开在半空。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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