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小说 | 呼尔维克叶之塔(2)
原作呼尔维克叶之塔(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1 短篇小说组冠军 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作者 谢明朗
主播 吴相佑
那天中午,在狭窄、蜿蜒的巷道中,我们俩坐在钿生家的小屋里,他家没有通电,也没有点煤油灯,从屋子的四面八方都涌来一股挥散不去的味道,分不清究竟是从哪儿飘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正是呼唤邪物的味道,从人间的某一处黑暗向虚空的黄泉汩汩流动。
我尽量忽略着那股味道,和钿生听着万小菊炒菜的声音。吃过饭,天阴的不行,万小菊收拾完,便虬在屋里不出来。钿生送我回家,绕出杂院的时候,他忽然抬眼看了一下屋后的白塔,他说,徐大白话说,这里发生过凶杀案,不知道死了几个人。
我说,他说的是屠杀,不是凶杀案,欸,屠杀是什么意思?
钿生说他也闹不清楚,被他说得心痒痒,干脆摸进去瞧瞧。在去白塔的那几步路上,我不时听见塔尖的铜铃被风拂过的叮当声传来,穿过潮湿寒冷的空气,铃声变得尖肃与遥远,仿佛无限地召唤着神秘来客的降临。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之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成为我一生里没有归宿的噩梦,同时,它也在向我阐释,我的恐惧都不是凭空而来,它是在一件件的事情过后,慢慢地腐蚀了我的精神,最终引导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终极。
走到塔底的时候,天光昏暗,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我们站在约有九米高的塔基向上望去,从塔基开始分成三层,最下层是方形的砖块,中、上两层是亚字形的须弥座,台基上砌着基座,周围的莲座上又延伸出五条环带承托塔身,塔壁上残存着浅浅的异域纹路,勾勒着看不清的图案,一路攀至模糊的顶端。
我们沿着塔底转了整整一圈圈,直转到张剪刀胡同的北面,在一片又枯又荒的珍珠梅中间,散落着巨大的灰色雕像碎块,我看到一只怪异的眼睛还有角,另外还有残缺不全的翅膀和四肢。一条通道隐秘其中,设有一人宽的台阶,台阶层层递进,直通塔身里侧的黑暗空间。
钿生和我在外侧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拨开枯草踏进去。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身处何处,也看不清塔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有浓重的灰尘和土腥味席卷着冲进了鼻子里。钿生在衣服里摸索片刻,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布料声摩擦了会儿,紧接着一束鹅黄色的细光从他袖口间射了出来,那是徐大白话用剩下的洋灯,钿生趁他不注意捡了“洋落”。
灯光被他拿在手上,微微颤颤地巡过四周,我才看得大概清楚:塔身的中央是空的,一条螺旋的木梯蜿蜒伸向白塔的高处。我张望着塔尖那团浓郁的黑色,随即感到莫名的紧张,尽管塔内阴冷无比,但我仍然浑身发汗,在看不清的庞大空间之中,总有一些怪异的骚动,似乎这里还存在着我们两个以外的其他生命体。它藏在角落里,用听不懂的语言不断低语着。
我感到头痛欲裂,低鸣的陌生噪音穿过太阳穴,在厚重的塔内肆无忌惮地反弹。我想叫钿生出去,发现他正用洋灯贴着墙壁在认真看着什么。当我走近时,他一下回过了头,眼睛对着我们身后的某处发怔。我被他吓了一跳,也要扭头去看。钿生却迅速关掉洋灯,那袖珍的一寸鹅黄色光线立刻就从眼前消失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向我说,不要回头,也不要看这壁画。
他的语气很僵硬,僵硬的像是雪地里被冻死的蛇。我不敢大口喘气,也不敢移动身体。从我身后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传来,异样的蜂鸣声持续了十几秒,之后逐渐消失了。我知道,那并不是面前的钿生能发出来的动静。
很多年之后我偶尔会梦见钿生,我都如那日一样想要问他,究竟在黑暗中看到了什么。可是每一次在梦里,钿生也都如那日一样,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出了塔,一路沉默着把我送到大洋会馆的马路当街。临走前,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块褪色的碎陶片递给我,我翻过陶片,看到背面洇了一大块赭红色干涸的血渍,判断不出年代,也判断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血迹,又为甚会被钿生捏在手里。我问他是从哪里捡的,钿生收起那块神秘的瓦片,没有回答我。无论我怎么问,他都紧抿着嘴,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助与惊惧,在往后的年月中给我留下了越来越深的困惑与疑虑。
有一周的时间钿生都没有出现,前两天我在大洋会馆的门口等他去茶馆听故事,等了一个多钟点也不见他来,后几天我只远远向约定的地方望一眼,看看有没有他的身影。
一周后,我去万家杂院里找钿生,发现由于地势太低,雨后的十四贝勒胡同全被踩成了烂泥地,脚印相互连叠在一起,淤了不少水洼,满地都是蚂蟥,往墙上爬的,往挨家挨户屋里钻的,往香炉里拱的,不计其数。
我扎紧裤腿直走到万家杂院,门前的阶梯处铺的尽是厚厚的香灰,一路延伸到钿生家的窗户下面,但蚂蟥绕开香灰道,也几乎抵达到杂院深处。他家门窗紧闭,我从缝隙里向里窥视,看不到钿生,更看不到万小菊的身影,低矮的房顶只够成年人勉强站立,没上灯,房间轮廓都是一团乌黑。
钿生,你在家吗?我敲敲窗户。隔了一会儿,屋里好像有人在走动,隔着门板,我听见万小菊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她的鼻音很重,像刚哭过,又像醉了酒。
钿生生病啦,他脸上长了疱疹,不请你进来啦,会传染的。万小菊带着歉意这么说道。
那他好了,叫他去茶馆听故事罢。我抵在门前,闻着湿冷的木头味,向里面的人说。
万小菊没有再答。我又听见有人从门板后面移动的声音,可能是万小菊回去照顾钿生。我离开满是蚂蟥的胡同,独自一人向北走了两条街口进了裕隆茶馆,乌红的顶,挂着一副油门帘子,门口停着六辆老旧的胶皮,六位胶皮车夫盘着辫子,拱着后背,趁没有客人的当口儿坐在角落吃折箩。在一片萧条的天色中,裕隆透着清贫和寡淡的薄雾。
我踏进去正看见徐大白话弓着腰,站在两位旗人穿着的爷们儿桌前观相,他俩穿着上好的枣红长褂,手上戴着翡翠羊脂扳扣,面前放着高末茶,掩着杯盖,只留下一条冒着水汽的细缝。徐大白话用眼角夹了我一下,继续他的口若悬河。我故意没瞅见他,找个没人的桌子坐下来。不肖半刻,他就掃眉搭眼地过来了。
这帮孙子,真他妈抠儿。徐大白话招呼伙计端来一泡茶,往嘴里猛灌两口才扫了一圈问,钿生那小子怎么没来?
钿生生病了,他妈说他长疱疹了,会传染。
随着我的陈述,徐大白话透露出古怪而鬼气的神色,当我把这些变化都试图归结于自我的幻觉时,他已经变得狰狞可憎。
疱疹,疱疹……你们是不是去了白塔?你们把它带出来了……徐大白话低声重复着相同的话。
我们是去了白塔,钿生拿了一块碎陶片,除此以外什么也没碰过。我向他解释。
那个下午,是我永生难忘的一个下午,是我亲耳听见邪恶、阴森的魔曲的下午。徐大白话在知道我们触碰了那些碎陶片后,几乎陷入无人可解的癫狂,他用一种近乎虚脱般的语气向我详细讲述了关于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来自七百年前未知灾难的始末,所有都被埋藏在妙应县的宗教文化中,它们全部来自于——呼尔维克叶之塔。
公元1260年,妙应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黑暗时期。由突发性传染病引发的死亡浪潮吞没了县上三分之二的人口。通天的大火日夜不熄,遍地都是烧不完的尸体。关于疾病由来的记载在县志中描述极少,没人知道第一个得病的人是谁,又是如何将病灶带到这里。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疾病在到来妙应县的同时,既是席卷这里的日子。病症初期伴随浑身疼痛、发热,继而出现皮肤红肿出泡,后期水泡连结成带状溃烂,形如游蛇盘身,也称“过腰蛇”,人在浑身脓疮的感染和剧痛中饱受折磨,最终脏器衰竭中死去。
但真正让妙应县人的祖先感到记忆犹新的是,病症传播和死亡很快得到控制,祥云和甘露在深秋降临妙应县上空。由于前人带有神话性质的记载,后代子孙无法详细得知神物的到来是怎样的场景,他们只称,万里阴云在县城向北的地平线跌落出一道纺锤的气流,中间祥瑞的云纹忽隐忽现,山脉大小的长条状阴影停留在县城的顶端,一条褐色的纽带物什蜷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