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壶纱
清明刚过,山涧里开满了白色的野花,一簇簇,一团团,好似那寒冬的白雪还未融化,依旧飘洒在人世之间。山间有一座寺院,本来梵音缥缈的灵山仙地却也被这初春的“寒潮”所笼罩。皇帝颁布灭佛诏书,严禁民间信奉佛教,全国上下,大小寺院无不被所殃及。
听着一路雀鸟惊鸣,我踏着泥滑的小径,匆匆从山间走到溪涧畔,可能是因为走的太急,脚下一滑,便卧倒在溪水旁。看着自己青色的深衣沾染了一大片泥渍,也不觉感到了筋疲力尽,挽起宽袖,捧起溪水深深地喝了一口。忽听对岸花丛中传出一阵琵琶声,心下好奇便寻声而去,这一寻看,便是惊艳了我的一生。
一袭白色襦裙,绢秀着一朵朵淡蓝色的兰花,黑亮如瀑的秀发顺着雪白的衣襟流淌,一直紫檀木的簪子,镶了一颗碧绿的玉石。那秀丽的乌发下,一薄浅白的面纱遮住了脸庞,只露出了一双波光灵动的明眸,好似那黑夜里闪亮划过的流星。光着一双凝脂如白玉的小脚,轻轻地放着溪水里,任由葱嫩的水草,轻抚脚掌。清风徐徐拂过,那些白色的野花迎风起舞,飘飘洒洒,悠悠落于发间衣袂,悠悠落于草叶溪涧。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一个清秀脱俗的女子,虽然看不清你的样貌,但却早已被你的眼眸流波所沉醉迷离。你轻露酥手,抱住一个白玉琵琶,不急不缓的弹奏着。琵琶声婉转曲回,时而急促,时而轻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轻拢慢捻抹复挑,低眉信手续续弹。我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双眼一黑,晕倒进溪水里。
醒来的我睡在了一场柔软温暖的床榻上,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见我醒来,高兴得拍手叫道:“小姐,他醒了!”只见一个倩丽的身影走了进来,你换了身衣服,粉色袄裙,胸前绣着一株水绿色的梅花。黑发如瀑,明眸如星,我知道是你,那溪旁抚琵琶的少女,这次你没有带着面纱,我清楚的看到了你的脸庞,清池出芙蓉,春水映梨花,一对白玉珍珠的耳环,随着你的脚步,盈盈摇晃。
“我们小姐见你晕倒在溪水旁,便救了你回来。”小丫鬟说道,我望着你撑直身子坐起来,拱手一揖说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你点点头说:“你能醒来便好。”说罢对小丫鬟说:“吩咐厨房煮点养生的稀粥予这位公子,他刚苏醒,需要吃些东西养养精神。”小丫鬟点头便于你一起走出屋去。
原来你是相国大人的千金,我一个落魄书生,承蒙相国赏识把我留下,做了你书画的老师。每天早上,我来到你书房,教你识字作画,写诗撰文,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让我每天都能看见你,赏你娇媚容颜,嗅你衣袂兰香。那次你作画我帮你研墨,伸笔沾墨那一电光火石,你我的手轻轻相碰,虽是一瞬间,却也触及心底,我们两都红着脸转过头去,我悄悄回首看你,你轻轻咬住嘴唇,双眸含珠,也转回头来看我,目光相接,又各自低下头去。
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你,你对我也有了心意。相国大人看出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他不嫌我穷酸,辱没他门第,把你下嫁于我,可我却不能够娶你。我本想拒绝相国大人的美意,但我却身负使命,只有通过相国的权事,我才能上京面圣,拯救天下佛法不灭。
凤冠霞帔,玉镯轻纱,美人浅目,端正而立,火红的盖头下,我知道你在欢心愉笑。我轻轻掀起了你的盖头,看着你那楚楚动人的容颜,心中有万千细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不忍再伤害于你,决心告诉你实情。
放开你手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放下了这段刻骨的感情。你泪眼问我为什么,我轻轻拉下我那高耸的发髻,露出光滑透亮的头顶。“我是和尚,早已皈依佛门,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不觉大吃一惊,双手捂住口鼻,不让自己的哭泣惊动屋外。“我辜负了你,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向皇上上书,取消灭佛法令。”你呆呆地望着我,过了半晌才说出话语,“我不信你就对我没有情义?”我听她此言,心中一痛,那往日的画面在絮絮地心中飞过,我也不舍,却不能不舍,紧紧咬紧下唇,缓缓说道:“我对你的爱意是真的,但是我身为佛门中人,却是万万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当这一切是梦境吧,现在梦醒了,我也得做回自我。”“你可以还俗,可以不做和尚,可以不管什么佛法,可以安安心心和我在一起。”你还是不放弃,我望着你,双眼已经发红,可还是强忍住泪水,说道:“我自幼便投身空门,从小便立下宏愿,悟法得道,渡天下苍生于婆娑世界,这是我此生所要完成的使命。”你知道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有所动,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那是你的志向,你放手去做吧,不用担心我,我明天会求父亲上书皇上,取消灭佛法令,助你完成弘扬佛法的心愿。”我不觉呆呆的看着你,你还是那么善解人意,明白事理,我却耽误了你,伤害了你的一片深情,你爱我无怨无悔,我负你此生难回。
我双手一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这“女施主”三个字一说出口,我的心好似千刀万剐一般疼痛,我知道你也一样。迅速的转过身而去,我怕我再耽误片刻,我会后悔,会去紧紧拥抱你。泪水早已遏止不住,簌簌的滑落在地。我展开信笺,为你写了最后一句话语: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墨已入水,画一池青花,一身袈裟,把相思放下。甘愿青灯礼佛,常伴孤月清风,这是无情,还是有情?岁月匆匆流过,此生能为你做的,只有焚香祈祷,愿你安好,但是又有什么用呢?世人都诉我太过狠心,可又何尝不是,辜负了你,是我此生修再多的佛法,也无法弥补化解的圆满。
檀香拂过,我放下了手中经卷,在这青灯的幢影中,我透过窗户望向那崇山深处。那皎洁的明月里,我好似看到了你端坐在空闺里,身披凤冠霞帔,垂下的珠帘挽进青丝里,如雪般的玉臂轻轻掀开面前的轻纱,端起桌前那一盏散发着阵阵幽香的清茶,缓缓吹开鲜嫩的茶芽,却没有呷尝一口,一滴清泪落进了茶碗里,你望着茶汤里的涟漪,含泪浅浅一笑。
我缓缓拨动手中的佛珠,幽幽自喃说道:“你看啊,这便是我心中的山水,希望你也能看到。”青莲拨开了那世间色相,在琉璃的水面上飘荡,浮生一叶草,红颜弹指老,风月花鸟,尘缘梦絮,如浮光掠影,转瞬即过,只有过执着,才能放下指着,只有过牵挂,才能了无牵挂。远方那黑夜的云层被旭日穿破,露出天际的白光,心中倏然宁静,不禁也浅浅一笑。
笑破尘缘心,禅灯卷空明。
此生风流过,唯有负思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