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我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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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古来潜德,往往借稗官小说,以发幽光——纪晓岚
来苏南这座城市工作后两年都没有回过老家,是年初秋,我决定回去。
长途大巴车一路颠颠簸簸地开到我们苏北阜宁县城后,天就已经完全黑透了。再急急忙忙地赶到城西去转乘短途中巴车。可不走运的是,到我们西南乡的最后一班中巴车刚刚一溜烟地开走了。我虽也快马加鞭地紧追慢追了几步,但哪里能追得上呢?喘息方定,本想在县城里随便找个小旅馆囫囫囵囵地住上一宿,第二天早上再定定心心地过来乘中巴车往家里赶,可鬼使神差,我的两只脚竟不由分说、急急吼吼地跨上了另一辆到我们隔壁乡的中巴车。
也许,这就叫“归心似箭”吧!
如你所知,人家中巴车是往我们隔壁乡开的,所以,它在半路上一个叫“三接站”的地方吐下了我。顾名思义,“三接站”就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三岔路口。我们西南乡在这个三岔路口的西边。当然,还有十多里路,我得硬着头皮一个人徒步往西走,往我们西南乡走,往我们西南乡的孙庄走,往我们孙庄那个已暌违整整两年之久的老家走。
那会儿,天上尽管没有月亮,但也有几颗依稀可辨的星星正斑斑点点地露着头,所以四下里不是那一种伸手不见五指、墨一般的漆黑。乡下那毛毛的土路上,很旷、很静;没车、没人。但影影绰绰、隐约可见路的白影子正在往前一小段一小段、持续不断地延伸着。我像是走在一根夜的舌头上,而每走上一小段,这根舌头便会心照不宣、悄无声息地再往前伸出一小段。
这一条通往我们西南乡的毛毛土路,本地人叫作“民便路”。当时,还没有铺上水泥,更谈不上铺上柏油、沥青什么的,因此,一直都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说不定前面什么地方就有一块高高凸起来的泥坨子,一不小心,就会咯崴了你的脚,或者颠翻了你的自行车!还有,一到刮风的日子,呛人的尘土便漫天飞腾,把人死死地困在路上,弄得你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反正到最后总免不了要吃上好几口的尘土,以致擤出来的鼻涕、吐出来的唾液都是黑漆抹乌的!好像下过煤窑一样。
另外,下雨的日子呢,路上又是稀软成浆、泥泞不堪,一脚踩在上面,只听“呱唧呱唧”响。人人都走得小心翼翼,一歪一扭,仿佛鹅行鸭步。而一不留神,脚下一个打滑,就会一屁股跌坐在污泥浊水之中,衣服脏了,手脚脏了,脸上也会挂着一帘翻翻滚动着的脏水!总之,种种狼狈相真叫人不堪难受,可我们除了咒骂一声老天爷之外,却不知道还该朝谁发火泄恨?!
我以前上初中时,天天要走这一条路,一直深受其苦!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和人家苏南乡下的那些既宽敞又平坦的大马路相比,这一条“民便路”确实是应该要动大手术了!否则,民怎么也“便”不起来!
“民便路”的南边是河,河的南边是田;“民便路”的北边是田,田的北边是村。村里的那些灯火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看上去似乎很遥远,倒让人不禁有些疑心是不是天上的那几颗亮光黯淡的星星都跌落在那个村子里了?
归心似箭、归心似箭、归心似箭!
我听得见自己的双脚“笃笃笃”地敲打着地面。
我想念我的奶奶。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她老人家。于是,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我听得见自己的双脚“笃笃笃”地敲打着地面。
然而,听着,听着,我突然意识到,我穿着一双软底的帆布鞋,踩在这样软绵绵的土路上,怎么可能踩得出那一种清脆的“笃笃笃”的声音呢?那可是皮鞋后跟上钉了一块铁掌后才能踩得出来的声音啊!再说了,天刚交秋,这路上的泥土根本就不可能冻成像砖块一样硬梆梆的啊!……
心念此处,我即刻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猛地跺了几下脚,只听一阵“嘭嘭嘭”!一种很沉闷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刚才那一种“笃笃笃”的脆响!事实上,再清脆的声音也会被这松软的土路给吸进它肚子里去的。
而常年在外漂泊的人谁没有走过一次、两次的夜路呢?谁没有遇过一件、两件的蹊跷事呢?所以,我虽然稍觉纳罕,但也并没有多想,便蓦然回首,瞪着我那一大一小两只豆子眼远远近近地睃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当然,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的亮度也不够,所以,我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
靠!我嘀咕了一声。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吧!遂转过身来,重新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归心似箭、归心似箭、归心似箭!
可要命的是,“笃笃笃”的脆响又出现了,它的节奏竟然严丝合缝地配合着我的双脚前行点地的节奏。仿佛,它真是我自己的双脚踩出来的声音似的!但我心知肚明,它压根就不是我那一双软底的帆布鞋踩出来的!那么问题来了,它到底是谁踩出来的呢?这一次,我听得如此的清晰,由不得自己不去多想了。
谁他妈的和我同行?谁在我背后?谁跟着我?谁?
刹那间,一个不祥的字在我的心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但在这样无人同行的夜里,我真是不敢想。可越不敢想,越是要想。想着,想着,一股不寒而栗的凉意便迅速窜上我的脊背,瞬间冻僵我的身体。我的两条腿完全僵直了,再也迈不开步子。我的一颗心,跳动骤然加速,噗通、噗通、噗通……急雨般地擂着鼓,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
这一次,我不敢再回头望了。蓦地想起,我们孙庄的五道人曾经说过,人的两个肩膀上各有一盏灯,走夜路时,如果回头望一眼,就会熄一盏灯。如果回头望两眼,就会熄两盏灯。两盏灯都熄灭了,人的阳气丧失殆尽,就会被鬼给轻轻松松地捉走了。
而我刚才已经回头望过一眼,算是已经熄了一盏灯,因此,再也不能回头望了。其实,刚才下车的那个“三接站”倒是时不时地还有汽车嘟着喇叭经过,但我不敢回头跑了,怕身上的阳气泄得一丝不剩,那个东西便有机可乘了。
进退两难,我只好惶惶不宁地踯躅在原地。一双眼珠子斜着偷觑北边的村庄。靠!刚才还星星点点、这边一亮那边一闪的灯火,一下子全不见了,那里已是墨一样的漆黑!那个村庄已然一声不响、不动声色地闭上了她全部的眼睛。我只好安慰自己,也许,乡下人睡得早吧!
乡下人睡得早,所以计划生育工作挺难搞!我的脑海中忽然飘过这么一句不知是谁说过的噱头话,然而,此时此刻,我一个人棍子似的矗立在马路的中间,孤立无援,惊恐不安,怎么可能笑得起来呢?
没有人能救得了我!看来,只能靠我自己了!还好,那个东西暂时没有攻击我!
可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好半天,还是想不出能有什么妙招去对付那个东西。以前上学时,老师又没有教过。当然,即使教过,我肯定也不会。因为我上学时从来就没有好好听过老师的教诲。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最后无计可施,只好临时抱佛脚,我的嘴里便不断祈祷着“南无阿弥陀佛”,还有另一句“唵嘛呢叭咪吽”!都是从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上看来的,也不知道哪一句六字真言更管用。
“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一阵毫无停顿的祈祷之音,密若骤雨。希望祈之有应、祷之有灵。而有了西天诸佛的护持,也许能让那个东西知难而退吧!你不怕我不要紧,难道还不怕佛吗?
嘿嘿!我孙小蛋竟然也成了一个有信仰的人!真是不“吓”不知道啊!
而等心跳稍微平复一点后,我便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了。
他奶奶的,“笃笃笃”的脆响竟然又如约而至,如影随形,紧跟而来。
靠!来就来吧!它响它的,我走我的。
我慌忙在“笃笃笃”的脆响里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心存侥幸,希望那个一直未曾觌面的东西只是和我开个玩笑、恶作剧一下而已!也许,人家也是我们西南乡的“人”,恰好和我同路,而长路漫漫,有缘找个老乡一起结伴同行也是很正常的!但是,你可千万不要露出真容啊!千万不要开口和我说话啊!千万不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毕竟大家还不是太熟,所以,我走我的,你走你的!我能听着你那独一无二、卓尔不群的“笃笃笃”的脆响就足够了,就非常心满意足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那紧绷着的心弦稍稍开始松弛的时候,突然,我的后脖颈上被一把长头发给轻轻地扫了一下!我很敏感,我很确定,那绝对是一把长头发!很痒、很凉、很柔软,就像一支墨汁淋淋的毛笔在我的后脖颈上清晰地写了一笔“一”。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曾经把她的那一把长头发握成一支毛笔,然后在我的后脖颈上轻轻地写过来、写过去;写过来、写过去;写过来、写过去……痒酥酥的。我记得,我当时很兴奋,可以说后脖颈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嘴巴动情地欢叫着。
然而,在这样诡异的夜里,一把柔软的长头发不啻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尖刀!它像是先在我的后脖颈上做个标志,然后再找个机会一刀剁下去!就像你去买肉时,那些屠夫在下刀之前总要先在一坨肉块上来回地虚划出一条线,然后看准了再一刀剁下去!想到此处,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子都奓煞了起来。
“啊!”我吓的哇啦一声,拎着包,紧天火炮地跑了起来。往我们西南乡跑,往我们西南乡的孙庄跑,往我们孙庄那个已暌违整整两年之久的老家跑。路上那些高高凸起来的泥坨子不断把我撂翻在地上,鼻子跌酸了,脸庞跌肿了,膝盖跌疼了,还啃了一嘴的泥疙瘩,又腥又苦!呸呸呸!真是狼狈至极!可我不管不顾,忍着浑身伤痛,跌倒了就一个骨碌爬起来,迅速捡起包,继续没死没活地往西跑!恨不得自己能跑成一阵狂风、一列火车、一枚导弹!
跑过马躲村,就到我们西南乡的地界了。
我跑得飞快。我多么想听到一点别的什么声音啊,譬如秋风抚摸树梢的声音,淅淅淅、飒飒飒;譬如秋虫啁啾鸣叫的声音,唧唧唧、啾啾啾;譬如拖拉机疾驶而过的声音,吭吭吭、突突突。即使是那一种最折磨人的声音——哧哧哧、嚓嚓嚓 ——两块碎瓷片肉麻的摩擦声,也行啊!然而,我此刻什么也听不到,空山无人,万籁俱寂,除了那亦步亦趋、十分讨厌的“笃笃笃”的脆响!
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看来,它今晚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了!
我跑出了一声冷汗,还拎着一只大包,再加上老是跌跟头,实在吃不消,终于跑累了,脚步自然慢下来。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这里的马躲村就有一座庙。好像每一个地方,都有一段传奇!这里的马躲村就有一座传奇的古庙。
相传唐朝初年,有一次,东辽入侵中原,李世民便领兵出马与辽将盖苏文交战,后,李不胜敌,匹马落荒而逃,逃到这里的寿安禅院时,便悄悄潜入躲藏,以躲避追兵,消灾避难。而帝王龙辇停驾之处,岂能等闲视之?后人遂改这里的寿安禅院为马躲寺。因缘造化,这个村落也就从此堂而皇之地叫作马躲村了。
又相传日本鬼子打到这里的时候,曾用数枚炮弹轰打马躲寺,可蹊跷的是,他们发射出去的炮弹竟然无一炸响!于是,日本鬼子惊诧之余,不免悚然变色,遂不敢再继续使强用狠了。南无阿弥陀佛!真乃天佑三宝!千年宝刹遂在炮弹那一声声“吱哟、吱哟、呃呃呃”的长啸中安然躲过了一劫。
我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默默地祈祷着:“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实事求是地讲,我从来都没有像今晚这样对佛如此虔敬过。可临时抱佛脚,不知道有没有用?没有一个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在后面为我出谋划策,所以,我的锦囊里掏来掏去,也就只能掏出这么两句顺口的咒语了。
马躲寺应该就在路的北边,我应该马上就到了。而到了寺庙,叫开了寺门,总可以好好地歇上一口气。说不定还能喝上宝刹的一杯好茶哩,浇一浇我这嗓子眼中那一股早已急出来的青烟。届时,大雄宝殿,宝相庄严,法鼓金铎,空山梵呗,海潮音起。我想,再厉害的鬼总归要怕佛吧!
老佛爷们,你们应该听得到我的祈祷了吧?我马上就到了!
但是,我一边跑着一边乜斜着眼睛往北边瞟,却没有发现任何一座寺庙的影子。借着天上星星那模糊的微光,我没有发现任何一座黑魆魆的建筑!不知何故,那一座已存在一千多年的马躲寺竟然凭空消失了!
没有佛保佑我!
看来,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还真是没有用!老佛爷们,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这么小心眼呢?大不了我以后再多烧几炷香嘛!
就在我绝望得双腿直打哆嗦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一声沉重的叹息!重浊、凄楚!非常清晰、非常诡异!就像一个人的嘴巴紧紧贴在我的耳朵旁边吐出来似的。我甚至能感觉到嘴巴里那根舌头的温热、微腥、以及腐败的气息。
这种气息随之就完完全全地笼罩了我。叫人一阵头晕目眩!
它终于要下手了!
我突然意识到,夜的那一根舌头开始蠢蠢欲动了,它随时会无情地卷起来,一口吞下我。
终于,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我全身直打哆嗦,再次僵立原地,不敢回头。
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可我偏偏就不幸地遇上了!我虽还不曾和它觌面相见,但显而易见,它一定就在我的背后!它已经跟着我好久了!现在,它终于不耐烦了,要下手了!
一瞬间,有一千、一万种思想在我的脑海里咕嘟咕嘟地上下翻腾着。难道我孙小蛋今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翘了辫子吗?想想真是不甘心啊!
人活一辈子,交三五挚友,吃百家美食,读千本好书,行万里河山,积亿贯家产!你看,人家有《三字经》,我孙小蛋却有这么一个气吞山河、笑傲古今的《三十字经》!可是,我除了交过三五损友、吃过几盘猪头肉之外,其他的还一概没有影子呢!想想真是不甘心啊!
再说,好歹,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好歹,我的肩膀上也有两坨肉滚滚的肌肉!好歹,我从小就是听着孙庄人讲鬼故事被吓大的!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有见过猪跑吗?当然,如果可以讨价还价的话,那我还是只想见猪跑,不想见鬼跑……
越想越是不甘心啊!便忍不住想回头再望个究竟。说来奇怪,“不甘心”竟会蓦地撑开、撑大一个人的胆气!也许人人都是靠这一种“不甘心”才会豁开性命、大步流星地往前赶路的吧!于是,我的心中便“轰”的一声腾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他奶奶的,熄灯就熄灯吧!要死卵朝上!死就死吧!我便梗着脖子勇敢地回过头去。
再次瞪着我那一大一小两只豆子眼远远近近地睃了好一会儿,却和上次一样,也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连个影子都没有!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的亮度也不够,我依然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
可是,天塌下来了!因为我已经回头望过两眼,这意味着我肩膀上的那两盏灯都应该熄灭了!所谓的阳气肯定已经消失殆尽,这下好了,那个东西捏我还不是跟捏一只小鸡似的!
想到此处,心便一悚,我那一股刚刚肥壮起来的胆气顿时又瘪了下去。事实上,我刚才不过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可现在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彻底散架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颈,摸出了一把湿漉漉、黏糊糊的汗水。汗水是跑出来的,当然,也是吓出来的。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路行尽头,进退失据。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以及疲惫之感!
看来,我孙小蛋今晚只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翘辫子了!
而死得不明不白,无疑是一种最悲哀的死法!
突然,一阵“叮铃铃、叮铃铃”的声音,划破夜空,像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从远处不断地炸过来,特别悦耳!瞬间就把我那恐惧和疲惫之感炸得七零八落、一扫而空!
“叮铃铃、叮铃铃”,不啻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天籁之音!天啦!居然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我一动不动地等着。内心自然是十分激动,满怀狂喜,像是等待着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
自行车骑近了,稳稳当当地停下来后,车上人瓮声瓮气地问我:“小伙子,要二轮车吗?”
我们这边常有人踏着自行车去做这种短途带客的小生意。我们把这些人叫作“踏二轮车的”。他们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垫一块厚厚的泡沫,泡沫上再铺一条软软的毛巾。如此一捯饬,客人坐在上面就会很舒服,一点都不颠屁股。刚才“三接站”那里的中巴车下客处,就常常聚集着一大群“踏二轮车的”。有中巴车“嘎喇”一声刹停了,他们便一拥而上,笑脸相迎,吆吆喝喝,捉对成交着那一块钱、两块钱的小生意。
“到ⅹⅹ村,要多少钱?”客人一副神气的模样。
“不多,不多,只要两块!”“踏二轮车的”一边朗声回答,一边高高竖起两根粗粗糙糙的手指头。
“一块去不去?不去我就自己两只脚跑一跑!安步当车嘛!”客人一副精明的模样。
“好吧好吧!赶紧上车!”“踏二轮车的”一边扬着手掸一掸自行车后座上的毛巾,一边朝同行们挤一挤眼睛,意思是今天他奶奶的运气不好,带了个啬皮!
我记得,我们孙庄的福耀大爹就常在农闲时分叼空做着这种踏车带客的小生意。虽说只是一块钱、两块钱的小生意,但也可以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把一年少不得要开销的烟酒钱给轻轻松松地对付了下来。乡下人都是这么精打细算过日子的。
可我刚才在“三接站”那里怎么就没有看到一个“踏二轮车的”呢?也许天晚了,人家都急着回家不愿意在那里再等一块钱、两块钱的小生意。要不然,我早就坐上了。
这一个“踏二轮车的”竟然这么敬业!所以不等人家再问第二遍,我就如临大赦般立即喜出望外地抱着包,跳上了他的后座。随之,我明显感觉到那个后车胎往下墩了一墩。工作后,钱包没有鼓起来,这一具肉身却恬不知耻地鼓了起来。新鲜的肥肉,古老的肌肉,在我的身上,一时和衷共济,倒也十分融洽!不过,还是胖点好,省得太瘦了回家后奶奶以为我在外面每天都吃不饱。
“踏二轮车的”问我到哪里?我回答说到西南乡的孙庄。
“踏二轮车的”忽然惊诧地问:“咦,你是小蛋吧?”
我也忽然分辩出他的声音了,遂尖着嗓子兴奋地叫起来:“咦,你是福耀大爹吧?!”
福耀大爹说:“是啊!好小子,亏你还能记得福耀大爹!小蛋,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没赶上直达到我们西南乡的中巴车吧?”
我回答说,是的。
福耀大爹就开始了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他说:“你们这些臭小子真是不像话!一出去,就把老家给忘得干干净净的……小蛋啊,你奶奶把你带大,你也不经常回来看看她,人说老就老喽!你奶奶也是八十大几的人了……我家那臭小子,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做‘混世虫’哩!你们这些小家伙,都是忘恩负义啊……小蛋,我和你说!一定要常回家看看!看一眼,是一眼!家里的老人说走就走了,你们再回来就只能看到鬼喽……”
对于福耀大爹一路不断地嗔怪,我当然心怀歉意,可我们这些常年在外泛湖浮海、随风漾泊的浪子,不是不知道“惜恩念旧”的道理,不是不知道“逝水不停、行孝莫等”的道理,而是人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困处厄处、苦处难处!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吃辛吃苦,风吹霜欺,无荫可庇,俯仰由人,也许时不时地就过着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
可此时此刻,晤面长辈,却又不能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报喜不报忧,所以,我只能不时地用响亮的语调去回应着福耀大爹,同时,用这种显而易见的虚张声势来掩饰我内心那一直未能完全平息的惊恐。
尽管紧贴着福耀大爹,但我后背上却一直是凉飕飕的。当然,还伴随着那一股温热、微腥、以及腐败的气息。虽然已经听不到“笃笃笃”的脆响了,但我确定,那个东西,它还在!一直都在!
可我不敢告诉福耀大爹,更不敢回头望。
自行车不疾不徐、悠悠荡荡地骑过了马躲村,骑过了孔荡村,骑过了松林村,就骑到了我们西南乡扁担街的街口。街口的一家小吃店还明明丽丽地亮着灯。只见一片白光从店门口跌了出来,孩子似的趴在地上,仿佛正顽皮地哈出一大团热腾腾的雾气,氤氲着一股暖意。
久违的光,像是一种无言的召唤!我的心顿时为之一振!
福耀大爹刹住车,客客气气地说:“小蛋啊,大爹就不把你送到南边家里去了!反正也不远,麻烦你自己走走吧!大爹要回‘三接站’再去接一个人。”
我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自己走走没关系的!可福耀大爹,你年纪也不小了,身体要紧,何必这么辛苦呢!再说,这黑漆抹乌的,路上……”
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福耀大爹自然能听出来我要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呵呵呵地笑了几声,而后不以为然、满不在乎地说:“我一把老骨头,已经烂得差不多了,见天的日子远,见地的日子近,难道还怕它什么鬼吗?”
我要给他车钱,他却坚决不要。打架似的推让了一番后,福耀大爹不得已才说:“小蛋啊,要不这样,你实在舍不得大爹,明天就请大爹到你奶奶家喝一顿老酒吧!”
我赶紧说:“那也行,那也行!我们干脆就说定了!你明天可记得一定要来啊!”
话音未落,福耀大爹便赶不及似的一脚跨上了自行车,按了一下铃铛,“叮铃铃、叮铃铃”,然后身体一匍匐,两脚一蹬,又往东边“咯噔咯噔”地骑去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就消失不见了,烟雾一样完全溶进了那霭霭沉沉、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而看着街口那一家亮堂堂的小吃店,我忽然感觉肚子好饿啊!刚才一直忙着急急吼吼地赶路,连晚饭还没有来得及吃哩!我便像一头饿狼似的一脚跨进了小吃店,先叫了一碗红汤面,又叫了一盘猪头肉。一通呼啦呼啦,狼吞虎咽,还把最后一块猪头肉连同盘子里那黏黏稠稠、妙不可言的卤汁都一股脑儿地倒进了面碗里。一大碗有滋有味的汤汤水水,直吃得我满嘴油腻,最后要擦烂人家小吃店一包餐巾纸才把两边的嘴角给打扫干净了。
我是不能喝酒的,却是能吃肉的。记得上初中填写个人履历表的时候,我在“特长”那一栏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两个字:“吃肉!”一时在校园中传为美谈。
工作后常年在外,虽也有呼朋唤友、觥筹交错的时候,但还是一个人、一副碗筷的日子多。倒是常常想起小时候那一大家子的人团聚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光景,逢年过节端上一盆肉,几个小孩子的筷子就会迅速地捅进去,抢了起来,生怕自己比别人少吃一块肉,那真是热闹、痛快啊。一个人吃,虽也同样据案大嚼,狼吞虎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吃得到底有些潦草,不那么欢畅。
饱食餍足过后,再沏上一杯酽酽的茶,但见那杯中小小的一片森林,嫩叶袅香,螺芽荡影,再美美地呷上一小口,靠!日子就幸福美满了!我是不会抽烟的,却是会品茶的。可现在并没有一杯酽酽的茶,只有一根牙签可以用来剔剔牙。
我一边剔牙,一边掏出手机,定睛一看,顿时傻眼了,竟然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钟?!我是今晚八点钟左右在东边的“三接站”那里下车的,而“三接站”到我们西南乡扁担街的街口统共只有十多里路,再怎么折腾,哪怕就是一直徒步走过来,也就顶多一个钟头吧!何况一大半的路程我还是坐了人家福耀大爹的自行车呢!怎么就突然到了十一点钟呢?太奇怪了,太蹊跷了,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手机坏了吗?我抬头一看,人家小吃店墙壁上那个挂钟所示的时间也赫然是十一点钟啊!
时间都去哪儿了?刚才路过马躲村时,好像一直在那里原地打转,难道是遇到鬼打墙了吗?
当然,想到那一直凉飕飕的背后,我的头皮又开始发麻了。
那个东西,它还在!一直都在!可它为何一直如影随形、不屈不饶地偏偏要跟着我呢?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我真的就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吗?
小时候的上学路上,我曾经用一根绣花针残忍地戳进了一只小山羊那肉嘟嘟的屁股里,单把那短短一截、穿在针眼上的白线头给留在了外面。而白线头混杂在小山羊屁股四周那一簇簇的白羊毛中,不仔细找还真找不出来。这算不算一件亏心事呢?
但我不戳,我的邻居孙小狗也会戳的。谁叫它的小屁股那么可爱、那么惹眼呢?再说了,当天放学后,我看到那只小山羊一直“咩咩咩”地叫唤着实在太可怜了,就立即跑过去找出了白线头,拔出了绣花针。不成想,小山羊又“咩咩咩”地叫唤了好一阵,像是感激我良心发现、出手相援一样!
孙小狗出去打工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回来,如果回来倒可以好好聚一聚的。虽说都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发小,可如今天各一方,都在各自的人生路上颠颠簸簸、浮浮沉沉,数年音问难通,聚一聚竟然成了惊人的奢望!
我还曾经用一副自制的小弹弓打瞎了我们庄上三大爹家那头大肥猪的一只眼,瞎了一只眼的大肥猪就一直“啃啃啃”地在猪圈里歪着头走路,好像人喝醉酒似的失去了平衡感,因而走得歪歪扭扭、趔趔趄趄的,非常难看!这算不算一件亏心事呢?
但第二天,不等人家三大爹主动来邀请我,我就自告奋勇、好心好意地把“独眼猪”的另一只眼也同样给打瞎了,它就不再歪着头走路,而是一步一停、仪态万方,平衡感终于回来了!不过,三大爹事后不仅没有感激我,而且还跑到我家里一阵大喊大叫、大吵大闹,非让我赔偿他家大肥猪的两只好眼不可!还好,我父亲难得护一次犊子,他二话不说,直接跳进了三大爹家的猪圈里,哼哧哼哧地拖走了那头双目早已失明的大肥猪,顺便撂下几张买猪钱。于是,那一年的春节,我们家猪肉的香气就飘得格外勤快、格外持久!如你所知,这都是拜我所赐!
另外,上高中时,有一次晚自修过后,我鬼使神差一样竟然跑到教师宿舍楼后面的那一条荒草湮没的野路上晃荡,恰好从一扇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里看到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正在洗澡。
当时,这位女老师在我们学校非常有名,每周一早上奏国歌、升国旗的仪式结束后,她总是会站在高高的阳台上握着一支小巧的话筒开始朗诵诗歌,有时候是古体诗,有时候是现代诗,没有什么规律可寻。一口普通话,非常标准,琅琅雅韵,落落正声,香沁齿颊,显得十分深情!但我总是疑心她的深情是表演出来的,而且,表演得还有些过度,因此,我每每听得肝胆俱裂,总是会出一身的鸡皮疙瘩。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对她深情地向往。
如你所猜,这位女老师之所以非常有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同时,盖过了所有的女同学!她经常穿着一件常人不敢穿的旗袍,身姿显得妙曼异常,给我们上了一堂又一堂生动的人体审美之课!
只见她常常施施然地走在我们校园那青砖墁地的小道上,一截小腿,白光莹然;一头秀发,墨云飘悠;胸脯和下巴颏子都抬得老高,一副冰雪冷艳的女神模样!毫无疑问,她一路便串联起一颗又一颗男老师、男同学那明晃晃的眼珠子!
而她居然也会洗澡!我本以为女神可以不做此等凡尘俗事。那一刻,她的身体在洗澡,我的眼睛自然也在洗澡!这算不算一件亏心事呢?
但是,那天晚上,我真的是无意路过,又不是我特意通知她洗澡给路过的人偷窥一下的。从此,她那依依霓影,一痕苔藓似的,牢牢地贴在我的心底,时不时就会产生沐其余芳的恍惚之感。
工作后,有一次在省城的总部培训时,无意中邂逅了一位卖花的姑娘,甜甜蜜蜜地缠绵一阵后,却甩了人家。这算不算一件亏心事呢?
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个男人,去帮助她成长的!也许,人家现在已经找到一个比我好很多的男人了……
方寸之中,顷刻万绪。
唉,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我做过的亏心事好像还真是不少啊!可不敢再多想了,还是赶紧回家吧!我扔掉牙签,便快步走出了小吃店。归心又开始似箭了。这会儿,我奶奶大概早就休息了吧。
从扁担街的街口往南走,就到我们孙庄了。但也要摸黑走上一段路,才能走到家。且还要先经过一座“民便桥”。“民便桥”上也曾经发生过不少奇奇怪怪、曲曲折折的故事,想起来都瘆人,好像并不适宜在深夜里回忆。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真希望此时此刻能有个人和我一起往南走啊!
这时候,街口三三两两地真有一些人往南走。我知道,这些人肯定是从录像室里跑出来的。
我瞪着那一大一小两只豆子眼仔细搜寻着人群,希望里面能有个熟人。可巧的是,还真被我寻到了一个熟人,里面居然有孙大饼——我的发小!名叫大饼,自然长着一张大饼脸。他那两只眼睛,长得也很大,且常年布满着血丝,眍在大饼脸的上端,像两只大大的红柿子。可街口的路灯太暗,我看不到大饼脸上那两只很有特色的眼睛,只能隐约看见那张久违的大饼脸,似乎瘦了不少。
“大饼,看录像的吧?看到带劲的吗?”我赶紧冲着人群叫唤。
孙大饼显然也认出我了,他冲上来,伸手朝我的胸口就是“噗嗤”一拳,亲热地说道:“小蛋,原来是你啊!听说在外面发财了,怎么舍得回来的呢?!”
“靠!我能发什么狗屁财!你想想,夜里偷偷溜回来的,怎么可能是发财的人呢?!你这是笑话我哩!”
于是,我们肩并肩地一起往南走,一路说说笑笑的。
可我的两只耳朵还是很警惕地时刻刮着背后的动静,似乎没有听到“笃笃笃”的脆响了。
而孙大饼先是很热情,一直嘴嘴舌舌地说着话,可后来却不怎么吱声,有些敷衍的味道了。
我知道他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样,所以心情不大好。我以前就听家里人说过,孙大饼在婚检时被查出患有慢性肝炎,而且是那一种很难彻底治愈的肝炎。他的未婚妻就吓跑了。从此,他就一蹶不振,一直待在家里,也没有再出去打打工,或者找点正经行当干干什么的,倒是天天晚上泡在街上的录像室里,一直看到深更半夜才回家。田里的活也是干得一塌糊涂。如此一来,他就逐渐成了鸡嫌狗不理、被人瞧不起的乡下二流子。
走到我们孙庄的东庄上时,忽然,一只狗叫了起来,“汪”。随即,别的狗也都跟着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汪”、“汪汪”、“汪汪汪”,叫成一片,叫得很凶,十分热闹。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咦!这些狗东西们是用震天的呐喊来为我接风掸尘、欢迎浪子还乡的吗?
孙大饼忽然说了一句:“小蛋,你还记得旺财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祖父养过的一只狗,一只有情有义的狗。
祖父身子骨还算硬朗的那一年,有一回,他用独轮车推一窝小猪苗到我们扁担街上的猪行去卖,等好不容易卖掉后,天已经过午了,日头却还是毒辣辣的,真是叫人又饿又渴。好歹兜里已经揣着了一团卖猪仔的钱,于是使钱的胆气也就盛了起来。祖父心一狠,就买了一只脸盆大的烧饼。再一狠,又买了两斤香喷喷的猪头肉。把一块猪头肉塞进烧饼里,再跟摊主讨上一海碗的凉水,甚是一顿有滋有味的好吃喝!当然,还不忘留下一大半的猪头肉,带给家里那几个正眼巴巴等着的小孙儿解解馋。
谁知,祖父前脚推着独轮车往家里走,后脚竟有一只小草狗一路摇头晃尾地跟上来。
祖父想,这个毛脸小畜生大概是闻到猪头肉的油腥气了。他便放下车把,解开油浸浸的包肉纸挑出一块扔了过去。可小草狗只是把鼻子凑到肉块上“咻咻咻”地胡乱闻了一气,却并没有吃进嘴里去。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块好肉!祖父像是自己心上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块似的,遂叱喝一声:“小畜生,肉都不吃,要上天了!给我有多远滚多远!”骂完,便抬腿伸脚,“叭叭叭”地空踢了几下,作势要把小草狗轰走。
可小草狗仅仅后退了几步,就蹲下来,一眼一眼地望着祖父,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又有点恋恋不舍的。这就有意思了!而等祖父这边刚一抓起车把,它那边又牛皮糖似的贴了上来。
就这样,小草狗一直跟到家。跟到家,它就不走了。于是,家里就多了一口。
祖父给这只有机缘的小草狗起名叫“旺财”。后来,祖父走到哪里,旺财就四蹄翻飞着欢快地跟到哪里。我们庄上有人打趣,说旺财是我祖父的小孙子。
一年又一年,很快就过去了。祖父老了,旺财也老了。
老了的祖父经常歪在家门口的小椅子上晒太阳,老了的旺财也经常歪在祖父的脚头子上晒太阳。祖父闭着眼,旺财也闭着眼。偶尔,祖父会用拐棍去碰一碰旺财,旺财就懒懒地睁开眼,抬头望了一下,又继续闭着眼。偶尔,旺财会用前爪去碰一碰祖父,祖父就懒懒地睁开眼,低头望了一下,又继续闭着眼。一个人,一只狗,都晒得越来越瘦,越来越蔫。许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旺财陪伴祖父的时间比我们任何一个子孙都长!
有一天,旺财怎么也不肯进屋。我用肉骨头反复逗引它也没有用。后来,我没有耐心再继续逗引它了,便索性直接抓着它的两条前腿往屋里拖,像拖着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我想让旺财进屋再陪一陪那弥留之际的祖父。可奇怪的是,等我手一松,它就立即挣扎着跑了出去,好像有点害怕的样子。可它也并不跑远,就趴在门槛上,一声不响地把自己那一身皮包骨头蜷缩成可怜的一小团,像一小团脏兮兮的烂棉花。它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
那天黄昏的时候,木匠忙活了一整天打好的棺材刚一抬进屋,旺财就跟着“嗖”的一声飞进屋里,对着病床上的祖父一阵“呜呜呜”,人似的哭泣。
祖父歪着头艰难地看了一眼棺材,又看了一眼旺财,然后张着嘴巴,倒不过最后一口气,于是眼一闭,腿一蹬,就走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当夜,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天地皆白。
穿白戴孝,一门掩泪;布奠倾殇,丧仪焜耀。死者为大,生前再不济,死后也要风光大葬!这大概是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精髓吧。
停灵,守灵,祭灵,送灵。灵前各种守丧尽哀的仪程,旺财竟也寸步不离。
后来,五道人说旺财那一天之所以不肯进屋,是因为那两位阎王老爷派过来的黑白无常正在屋里等着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哩!它是害怕那两位阴间的鬼使啊!而等祖父咽气的一刹那,它又能第一个心灵感应到,所以,勇敢地冲进屋里去看祖父最后一眼。
祖父下葬后,旺财就一直趴在坟茔的边上,“呜呜呜”,人似的哭泣。
没过几天,一直滴水未进的旺财也跟着祖父走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父亲他们几个就在祖父坟茔的边上,另外挖了一个小坑,把旺财葬了进去。它终于又可以歪在祖父的脚头子上晒太阳了。
后来,我们庄上人一提到旺财就会啧啧称奇,一片唏嘘,都说那是一只有情有义的狗。
从此,我就再也不吃狗肉了。不是我矫情,而是我有幸曾经见识过一只狗和人类的深情……
今夜提到旺财,少不得又和孙大饼高高低低、唏唏嘘嘘地感叹了一阵。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走到了我奶奶家的门口。门内竟然还透着灯光,我就请孙大饼进去坐一坐,顺便喝杯茶。孙大饼说太晚了,改天再聊吧。我就说:“要不这样,你明天过来喝酒吧!刚好福耀大爹明天也过来!”
孙大饼愣怔了一下,说:“福耀大爹?福耀大爹不是已经……就你那点酒量……不过,好吧!”说完,他就匆匆地遁入夜幕中,像一个鬼似的消失了。
进门后一看,原来我三叔正和另外几个堂叔在一起搓麻将。
他们全都很惊诧,问我今天回来的怎么这么晚?都快要到十二点钟了!
我一路走得惊惊慌慌、上气不接下气的,但这会儿到了家,总算可以放下一颗心、歇上一口气了,咕嘟咕嘟地喝完一大杯白开水之后,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地把一路诡异的事情说了个遍。还说,幸亏先是遇到福耀大爹用“二轮车”把我带到我们扁担街的街口,后又是遇到孙大饼刚好看完录像陪着我一起回来,今晚要不是遇到这两个人,那可就惨了!
搓麻将的几个人听了,一阵面面相觑,他们那正在捏着麻将牌的手还莫名其妙地哆嗦了几下。三叔放下手里的一张麻将牌,“啃儿啃儿”地干咳了两声,然后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地说:“小蛋啊,你两年都没有回来了,不怪你不知道!我们这边早就没有“踏二轮车的”了!现在,都是摩托车拉客,又快又便宜!谁还愿意去坐自行车呢?福耀大爹已经死了,差不多刚好有两年了。不过,我们倒是经常听到街上人说,他晚上还在那条民便路上来回踏车带客哩。他大概是想接他儿子吧!他儿子出去打工都好几年了,自己老子死了也没有回来看一眼,料理一下后事什么的!真是太不像话了!还有,那个孙大饼呢,也已经死了,他去年一天夜里看录像回来,竟一不小心被后面庄上的一辆拖拉机给活活撞死了!撞得那叫一个惨啊……”
我听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怪不得,我今晚在“三接站”那里下车时没有看到一个“踏二轮车的”。怪不得,福耀大爹刚才赶不及似的连忙要回“三接站”再去接一个人。他是接不到自己的儿子死不瞑目啊!怪不得,刚才孙大饼和我走在一起时,我们庄上的狗会叫得那么凶啊!怪不得,孙大饼看上去那么瘦皮薄肉的,刚才又不敢跟着我一起进来坐坐,他是畏光羞明怕人多啊!……
我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同时,唏嘘不已。他们一个是余愿未了,一个是余恨难消啊!
可,可问题是,我还邀请他们两个人明天都来我家喝一顿老酒哩!那可怎么办呢?
一位堂叔安慰我,说他们做鬼,也是我们孙庄的鬼,不会害我们孙庄人的。并让我记住,以后千万不要一个人晚上在“三接站”那里下车往家里赶。他还说“三接站”其实就是三种接法:第一种,是人接人;第二种,是人接鬼,或者鬼接人;第三种,是鬼接鬼。
我一听,顿时醒悟了,我今晚是遇到了第二种:鬼接人!
可背后一直跟着我的那个东西呢?它到底是什么呢?是人,还是鬼?
突然,我看到三叔他们几个全都朝我的背后张望,眼睛一律瞪得滚圆,并且一脸惊恐。我知道,它又来了!它的长头发又开始扫着我的后脖颈了!那一股温热、微腥、以及腐败的气息正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我惊魂甫定,又遭一吓,再也撑不住了,于是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中天。
我站在家门口,只见满头白发的奶奶正佝偻着她那老迈的身躯艰难地圪蹴在门外的一张小凳子上择捡着蔬菜。她那两只正在择菜的手已经非常不灵活了,只能很僵硬地、机械地活动着,就像两条干瘪瘪的、早已枯死在藤蔓上的老丝瓜。
奶奶更老了,我真是不忍心再多看她一眼。福耀大爹说,一定要常回家看看!看一眼,是一眼!家里的老人说走就走了……真是句句切肤、句句剜心啊!
我问:“奶奶,三叔呢?”
奶奶说:“一个老早,就下田干活去了!”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
我又问:“三叔怎么起得来的呢?昨晚十二点钟还在搓麻将哩。”
奶奶忽然仰起脸,从她那牙齿早已掉光、洞穴一般的嘴里,急促地蹦出一句话:“什么搓麻将?昨晚你三叔老早就睡觉了,和谁搓麻将?”
奶奶的脸早就皱缩成一枚核桃的核,全是皱纹!而她那一双早已浑浊不堪的昏蒙老眼正茫然地望着我,像是望着遥远的远方。
我一听,顿时石化,脑子一片空白,像狂风席卷过后空荡荡的大街一样。
好半天才敢回过头来,屋子里那秋阳眷顾不到的阴暗处,一片窸窸窣窣的,好像正猬集着一堆陌生的脸庞,都在狰狞地笑着……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8年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