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吉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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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意中刷到一个小视频,一首年代久远但熟悉无比的吉他弹唱曲《妈妈的吻》打开我心中尘封多年的记忆。
我转过头认真地对太太说:“我要买一把吉他,要学吉他。”太太有点愕然,顿了一下,开玩笑地说:“学吉他?是不是想去泡年轻妹子啊?”我不理会她的话,继续说:“我跟吉他有一段不解的情缘。”
在很多人的眼里,吉他这个舶来品总与帅气、魅力、浪漫,甚至与风花雪月连在一起,但在我的生命里,吉他却是我的生死之交,它曾救过我的命。
那是一九八九年八月二十一日的凌晨,天刚刚开始发亮,我和同村的好友阿彬有说有笑地坐在开往湛江市的大客车上。
这种客车在那个年代是挺高端的,全车共有十排座位,每排有四个,左右可坐两人,过道宽敞,并且座位差不多齐肩高,包着一层软薄的墨蓝色皮革,每排座位上面还配有一把弧梯形的锃亮的金属扶手,整体看上去,用现在的词是形容,那叫做一个高大上。
这种车当时在我们整个农场就只有一台,每天从农场总部出发,开往湛江市汽车站,两个多小时就可以走完一百多公里的路,然后从湛江返回,一天要跑两趟,所以第一趟班车要在凌晨五点半出发。
凌晨四点,我被电子手表叫醒,连忙起床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来到了前厅。也不知妈妈什么时候起来的,她见我准备好了,连忙把热喷喷的饭装进一个大碗里,打了一个鸡蛋,勺了一小勺猪油、一小勺酱油,熟巧地把饭拌开,递给我。我接过饭美美地吃完后,把帆布行李包绑在自行车后座,就和妈妈出发了。
天色才蒙蒙发亮,我推着自行车大步走在前面,瘦弱的妈妈怀里挂着一把大吉他,手里握着手电筒,在后面跟着。一开始,妈妈还在叨叨不停,不外乎就是要注意安全啊什么的,我也没注意听,只是不断地催促她走快点。
走着走着,妈妈不说话了,我停下来,回头一看,妈妈已被我拉开了一小段距离,朦胧中只见她右手笨拙着托起胸前的吉他包,左手的手电筒一晃一晃的,艰难地迈开步子,用力地追赶着我。
妈妈老了,背也驼了,她那一年才五十二岁,因为前几年的一场大病,身子落下了病根,稍微干点体力活,就会累到她。这么一大早地跟我赶路,真的是难为她。
我放慢了脚步,妈妈追了上来,喘着气着急地说:“不用等我啊,别耽误了坐车的时辰。”
我们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农场的小车站,这时车站上已有二三十人在等车了,同村的好友阿彬和他的父亲江叔也在。阿彬开心地走过来帮我卸下行李。
我转头从妈妈手里拿过吉他,看见妈妈已是满头大汗,脸色青白,我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妈妈心痛地对我说:“儿子啊,满头大汗的,快擦一擦。”妈妈从口袋掏出一条手帕准备帮我擦汗,我连忙躲过,说:“不用,你自己擦,等下推自行车回家,注意点。”妈妈回了一声:“嗯!”就和一边的江叔说话去了。
车还没到,我和阿彬闲聊着,充满对新学校的向往。阿彬和我同龄,我们同时考上农垦师范学校,阿彬身强力壮,读得是体育班,我读得是音乐班,一路上俩人正好有个照应。
我环顾了一下,发觉人群中还有一个初三同班的女同学,听说她也是考上农垦师范的幼师班,但因为我和她平常没有玩在一起,不是很熟络,所以就没有上去跟她打招呼。其它等车的人大都与我年龄相仿,应该都是去市里上学的。
车来了,我和阿彬跟大人们告别后,便上了车,把行李放在第一排座位前面的空地上,然后挑车门斜对面的第二排座位坐下,我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上,把宽大的吉他竖起来,放在大腿上,吉他长长的琴颈快要高过前面的司机座位的靠背了,本来不宽敞的座位就更窄小了,我双手扶着吉他,脸大部分轻靠在宽大的吉他背上,只露出两眼和上半个头,那个姿势有点怪,当然我也坐得有点不舒服。
阿彬坐在我身旁靠过道的位置,也替我难受,他好奇地问:“你这吉他为什么不和行李放在一起啊,这样多别扭啊。”我认真地说:“没有吉他箱,这一层薄薄的布袋子,放在那里不一下子就弄坏了。”阿彬笑着说:“看来你很宝贝它。”
还别说,这把吉他还真是我的宝贝,它来之不易。
我父亲早逝,母亲病退在家,大姐出嫁了,二姐在深圳打工,当时我们家可以说是一穷二白,勉强度日而已。
在读到初三第二学期时,我们要面对一个求学的问题。家境好的同学都选择读高中,但自己家的情况自己清楚,穷人孩子要早当家,所以我只能去读师范或者中专。
权衡再三我决定报读中等师范,因为当时读师范学费少,有伙食补贴,读三年就可以毕业,包分配,出来就是干部待遇,对我这个穷孩子来说,是非常好的一个选择。
但是今年农垦师范招生进行改革,不招普通师范生,改招一个音乐班和一个体育班。我考虑到眼睛中度近视,需要常年佩戴眼镜,怕体育面试不过关,所以就只能选择音乐班了。
接下来,我就为准备考音乐班而做准备,但是我对音乐也是一窍不通,好在我初中的音乐老师吴老师是同桌好友阿汉的姐姐,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有事没事的总向阿汉家里跑,虚心地请教吴老师,她也很乐意帮助我。
吴老师跟我说,考音乐班,除了中考成绩要上线外,还要面试,面试内容除了唱一首歌及视唱练耳外,最好能演奏一种乐器,这样录取机会就会很高。
我想:唱歌可以从音乐课本上挑一首来练习,视唱练耳可以跟着老师学,那么乐器学什么好呢?
阿汉家里有一把吉他,他有时抱着在我们的面前炫耀一下,我甚是羡慕。要是我也有一把吉他,该多好啊!
我要学吉他,我想买一把吉他,但是买吉他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有钱。我问过吴老师,她告诉我,一把吉他大约八十元。
八十元!对我家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啊!我思量再三,还是跟正在埋头择菜的妈妈说:“妈,我要八十元买一把吉他。”妈妈像是受到惊吓一下,抬起头小声地问:“要那么多啊,是读书要用的吗?”我有点心虚,也小声地说:“考师范要用的。”
妈妈不再说话,走回房间,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数了又数,面露难色地说:“儿子啊,家里只有60块了,还差20元,要不你去找舅父,看能不能借点。”
我有三个舅父,但有两个不怎样搭理我们家这个穷亲戚,只有八舅父最疼我,但是八舅父家里有一个表妹,两个表弟在上学,家里也穷。
我骑了十几公里的自行车,来到舅父家的村口,徘徊了好久,最终还是进了八舅父家里的园子。
八舅父见到我,很是开心,听明我的来意后,他拍拍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你在家等我,我去去就回。”半个小时后,八舅父提着一块猪肉,拿着几张五块钱走进来。他把猪肉往我的自行车把子上一挂,然后把钱塞进我的手里,说:“拿好了,快回家做饭吃。”
我听话地回到家,数了数钱,足足有六张,共三十元,这下连买吉他的路费都有了,我狂喜不已。妈妈也跟着我开心一会,转过头默默地去做饭去了。
我找了一个星期天,到市里挑了这把尼龙弦的古典吉他。往后的日子里,在学习之余,我就抱起吉他练习,终于赶在考音乐班面试的时候能弹上一首《妈妈的吻》单曲。
正是在这把吉他帮忙下,我顺利地考上了师范,现在我们正在去学校的路上。所以说,这把吉他对我来说是珍贵的,是有感情的。
客车飞速地向前方行驶,两束强光向着薄雾冲刺过去,像是要刺穿它的虚伪面纱。
突然“吱嘎”一阵刺耳的声音传入旅客的耳朵里,那是地面与客车轮胎强烈擦吻的声音,众人哇呀一阵惊叫声,身体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然惯性向前排座位上冲过去。
当时的我最惨了,因为我扶着吉他,双手没来得及腾出来抓座位上面的把杠,就这样,硬生生地随着吉他急速撞向前排的座椅后背。我听到“啪咚”的一声,吉他撞到前排座位后背传来的一声巨响,震得我耳朵嗡嗡的,我想吉他这一撞会不会是爆裂了。
还没来得及看,我整个人又向座位猛得弹了回来,我的后背狠狠地砸在座位的软包上,隐隐生痛,吉他已脱手,我慌乱之中,赶紧用双手抱回吉他。我偏头看了阿彬一下,他也和我一样弹回座位,有力的双手抓紧金属把手,双眼也惊恐地看着我。
我正想喊话,忽然觉得车子突然下沉,我感到一种失重的感觉,好像要掉进无底的深渊,我们又向前排撞过去,又是一声巨响,这一声没有刚才那么吓人,但让我恐怖的是,我的屁股离开了座位,掉进了座位之间的缝隙,我的头这次撞在了吉他后背上,又是“咚”的一声响。
还没来得及想,我的身体忽然感觉有一把巨大的手,狠狠地把我扯向左手的窗户下面的车身板上,同时阿彬心惊喊一声:“又来!”他健壮的身体快速向着我挤撞过来,隔着吉他,挤压着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吓得我不知所措。
我本能地想推开阿彬,阿彬的身体却像笨鸟一样,飞起来了,我也跟着飞了起来。我撞在了车顶上,准确地说,是吉他撞在车顶上,我撞在了吉他身上,我清楚地听到吉他箱体的破裂声,以及吉他弦断的声音。
随后,听到一种不可描述的杂声:“啪啦”一声巨响中,夹杂着玻璃清脆的破碎声,金属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人们恐怖万分的尖叫与哭喊声,以及各种物品碰撞发出的各种怪声……
惊恐万分的我脑中一片空白,好像坐在一条缓缓地使向黑暗深渊的船,我无能为力,只好听天由命。
车辆向前滑行几秒后,终于停了下来。这时车内哭声一片,叫喊声不断。我也醒悟过来,是发生车祸了,于是我哭着大喊“救命!”这时,阿彬动了动身体,用肩膀挪了我一下。
阿彬整个身体被我压着,躯卷在车门上,痛苦地说:“起来!”我连忙扔掉吉他,将身体从阿彬的身上挪开。我艰难地弯起身,脚下到处是行李等杂物,抬头向车里看了看,朦朦胧胧地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才发现戴着的眼镜不见。
我想把阿彬拉起来,阿彬痛苦地说:“别拉,手断了!”我吓到了,连忙蹲下,把他扶起。听到车头处有人喊:“快从这边出来。”我们也顾不着许多,搀扶着阿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车头走去,这时才发现,车头的挡风玻璃也不知去哪里了。
路沟上躺着一个男人,正是司机,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喊话的男人是跟车售票员,他弯着身子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表情痛苦地问我们:“没事吧。”我这时才想起,除了身上有几处地方隐隐作痛之外,好像我没有受伤,我指着阿彬的手说:“他的手断了。”这时我发现,阿彬手上和脸上都有几道血痕,有的还缓慢地渗着血,应该是被玻璃割伤的。
售票员让我们坐在路沟里,这时陆陆续续的有人从车头颤颤巍巍走了出来。这时我缓过来了,上去帮忙搀扶伤员。
每个人都受了伤,有的是手和脸被玻璃割破流血不止的,有的脚或身体被撞击痛得站不起来的。伤得最重是我同班的那个女同学,因为她坐在车门侧靠窗处,车祸时,她情急之中吓得用手抓住车窗框,车辆侧翻时,把她手严重刮伤了,皮和肉都掉了,肉眼都能看见白色骨头,吓得我脸色煞白。
这时,路沟上的人七零八落地散落着,有的惊恐地无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的低声地抽泣着,场面惨不忍睹。售票员让我赶紧去前面不远的公路养护所里打了求救电话。我小跑到公路养护所,哭着对看门叔叔说:“我们的车翻了,好多人受伤,快帮我们打电话。”
叔叔把我带进里间,一个养路所的领导跟我了解情况后,连忙拨打报警电话,还让准备出工的三轮车跟着我回到了车祸现场,然后把司机、阿斌和我的同学等六个重伤员先送回场部医院。
这时天色已大亮,我想起了眼镜和心爱的吉他,于是,我跟售票员说要找眼镜和行李。售票员同意了,叫上几个受伤不重的人,我们从车头钻了进去,售票员走在前面捡着散在四处的行李,我走在后面帮助传出来。
越来越多的行李经我的手传了出去,其中包括我和阿彬的行李袋,终于把我的吉他找到。当我拿到吉他的时候,傻眼了,只见吉他袋已破,琴颈不屈地从行李袋里钻了出来,琴弦也断了三根,我拉开吉他袋,看见吉他面板已破了两个大洞,连里面原木色的支撑木条也断开了。
我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了。恍惚中,我把手搭在车顶的通风窗上,却意外的碰到了我的眼镜,它完好无损的挂在通风窗的铁条上,那真是不幸中的一点小安慰啊。
交警来了,看了看伤员情况后,便跟售票员了解车祸情况。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下,大约是说客车为了躲让一台没有车灯的手扶拖拉机,司机急刹车后却冲进了路沟,把车捞起来后,又冲向了另一边路沟,司机情急之中,把方向盘打得太满了,车就翻了。
交警拦下了一辆小客车,把我们剩下的人和行李全都拉回了场部医院。我在医院见到了妈妈。妈妈一见到,搂着我哭着说:“儿子啊,你没事就好了,我们回家,杀鸡还神去。”
我回到了家,独自一个人看着破烂的吉他,心里想着:吉他啊吉他,你帮我考进师范学校,我还来得及报答你,你今天又用你的身体帮我挡了一劫,使我免受遭难,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上学推迟了两天,我最后还是顺利来到了师范学校,开始新的求学之旅。这里有钢琴、手风琴,甚至爵士鼓可以学,但是我常常的想起我心爱的吉他。
毕业后兜兜转转来到东莞工作,定居后,把妈妈接了过来一起居住,撞坏的吉他也就随着旧房子从记忆里消失了。
三十三年过去了,妈妈也离开我两年多了,现在这一首《妈妈的吻》不经意地唤起了我的记忆,想到一起经历患难的吉他,想着青葱岁月不懂珍惜的我,想起一直支持我的母亲大人,不禁热泪满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