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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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黄高铁武穴北站附近的高铁线路下,老屋已荡然无存。原址被勤劳的乡亲拓为几条田垄,种上红薯,匍匐在地面的苗茎滋滋地吮吸着阳光照射提供的能量,野蛮地生长着。红薯全身是宝:除了在孕育的根部块茎,嫩的叶和茎秆(家乡话称之为“薯藤藻”)可烹饪食用,即使长老了也可以喂猪。老屋似乎回归其前世宿命——田园。我伫立老屋前,不禁细细思量起这个我们居住多年的“家”,也就是老屋。
作别老屋
说是老屋,其实是我们之前的“新屋”,因为她和真正的“老屋”共存了十多年。真正的“老屋”位于垸中间,是爸妈和爷爷奶奶分家后盖起的第一幢房屋,只有一层的瓦房。当年我们全家五口人住到老屋后,原先的“老屋”成了耕牛休息的牛栏和存放稻草旧物的场所。因为没有人住,老老屋凋零明显加速,直至多年前,一场暴雨倾盆而下,老老屋随之轰然倒下,如今那里已是一片荒园,杂草齐人高。
既往几年断断续续见最后几面的老屋,和她和所在的垸一样,逐渐蜕变。数年前爸妈电话里告诉我:“老家修高铁、建高铁小镇,因老屋离线路太近,村里通知要拆除。”那是初次告别老屋。老屋我们虽不再常住,但好端端的房屋即将被推倒,几十年的感情,一时难以割舍。那一次,我随父母、弟弟、妹妹楼上楼下仔细、默默地查看各个房间和存放的家具物什。老屋是常见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两层红砖墙盖瓦房构造,三间(即“联三”),属于当时时兴的最早的“楼房”。老屋朝东,正中的大门是由从远处石场运来的长石条架起。居于中间的堂屋上沿是龛台,上置牌位,中间最醒目的竖行大字“天地国亲师”,左右分别为“吴氏上堂宗祖”、“九天东厨司命”,字体略小。牌位上写着列祖考妣名字和姓氏信息。1993年毛主席百年诞辰后很多家张贴毛主席的大幅画像。堂屋中吃饭的方桌是必需的,家有喜事亲戚邻里如何坐席、位次颇有讲究,老规矩得讲,弄不好要争礼。两侧是房间:靠南边的一间围墙分为东西两个小房间,东边的这间与南侧的另搭的厨房相通,靠西的那间是卧室;靠北的这间是主卧室,架着两张床,小时候我和弟弟在其中的一张床上睡觉一直到我上高中。主卧室靠西头是上二楼的水泥台阶,分两段,楼层中段有个小的转台,靠北边墙楼梯台阶下的空间作为粮仓存储稻谷用。二楼的水泥楼板近些年才真正盖好。“可惜了,这屋就要拆了。”爸妈不无叹息。二楼有很多杂物,还有旧的却仍未完工的挂衣柜。爸爸老思想,多年前盖房子时就为我们哥俩家具什么的都是一人一套,怎奈以前手头紧,后来又款式过时,这些家具至今仍未完工。二楼地板上有一张老式的床,应该是爸妈结婚时用的,老式的床架四周和两边有不少装饰品,尤其是色彩鲜艳的彩绘,图案还保留七十年代的特色,床架上已经落满的灰尘。我不禁说:“这是艺术品,要保留着。”爸妈说:“过时了,也没地方放了。”最意外的是,我们还是婴儿时睡的木制摇篮(家乡话叫“窠”)也在那,奶奶当年就这样摇我们在窠里入睡。多年没用,已经没有光泽了,我想随着老屋的拆去,它们也将无处容身了吧。农具也堆在二楼,犁耙耖三件套,当年双抢季节整田全靠它们,现在也荒废了,不是不能用,而是已经没有可耕种的田地了。大门口上方是一个小阳台,尽管只是二楼,但占尽高处的优势。一来,可以眺望不远处的郭永年垸和芭茅山垸;二来,从这里可以够着门前的树枝,夏天乘凉时,甚至可以捉聒噪的知了和趴在树丫中老实笨拙的长着长角的黑“水牛”(一种昆虫,非耕作的水牛。)“二楼都盖满楼板了啊?”我好像刚发现,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堂屋和南边的二楼一直就没有水泥楼板。那些年夏天为了在二楼纳凉,用几条长木板撑住竹床,爸妈还非常担心我们会掉下去。“是的啊,前几年盖好了,这房子前后是经历了十几年才完工的。”爸爸笑着说。我们在老屋里来回看了很久,我让爸爸站在大门口拍了张照片。大门口旁边的白色墙壁上,红色油漆写出的数字格外醒目。老屋被编号,已经成为高铁建设工地统筹的目标之一了。
再次来老屋,是2019年1月1日,此时老屋已拆。一遍废墟,残壁断垣,不忍直视。冬日初雪,仍无法盖住凌乱的红砖和瓦片,一个破碎的箱包裸露在瓦砾中。不远处的高铁工地,机器轰鸣,一派繁忙。高铁雏形渐显,料想不远的将来,老屋旁将有绵延的铁轨承载着风驰电掣的高铁奔赴全国各地。
最近一次来老屋,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春暖花开,残垣之间,杂草丛生,难以下足。虽无“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凄凉悲惨,但老屋的遗骸与盎然春色的强烈反差,让人难以释怀,只得匆匆作别。
今次再来,老屋已荡然无存。屋基处禾苗繁茂,与菜园无异。高铁已运行一年有余,之前为修高铁拓开的道路已泥泞不堪、渐渐长满野草。高铁对老屋及其所在的周边影响似乎只有矗立的水泥桥墩。但岂止只有老屋无存,垸场和曾经的环境也今非昔比了。不见当年沿着渠道坝成排桐油树和星罗棋布的水田旱地。高铁站广场建在垸西边的塘田上,北边的垴上、东面的东边岭、窑上以及南边的游陃等田畈都被征为它用。垸场中房屋几乎没有人居住,现在都被贴上“危房危险,严禁进入”的警示标志。垸中主干路和支路早就人迹罕至,杂草丛生。路没有人走,就让位给杂草,不再是路了。 这景象与记忆中多年前的垸是大相径庭的。
老屋故事
老屋曾经很辉煌,作为垸里最早一批建成的二层楼房,红砖灰瓦,款式新颖,独领风骚。老屋所在的塘角头垸因位于池塘边而得名,位于田畈中相对较高的垄上。爷爷传下来的祖屋位于垸里后背山一带。如很多农村按家族姓聚居一样,吴姓垸自观音寨、吴文贵到塘角头,其间有团山下、肖塘、二房、垱下、芭茅山等,聚居规模和人口数量在整个武穴市都应该屈指可数。追根溯源,据说本垸吴姓先祖为明朝万历年间进士吴亮嗣(明仲)第四子吴国璋(即四房)后人,从观音寨搬到这里。再往前,应为江西瓦屑坝移民。垸里大部分为吴姓,历经数百年繁衍,沿袭“存心定有天、家和长迪吉”辈分。以族姓聚居的乡人见面最常问的是:“恩是么子派字(家乡话:你是什么辈分)?”如何称呼对方,辈分比年龄重要。三岁幼童,若辈分大,该叫爷叫嗲(家乡话里“爷”指爸爸辈,“嗲”即爷爷辈)的也得叫;七旬老翁,尽管按年龄应该叫嗲,但若辈分小,可以叫哥。垸里人家根据亲缘关系远近,分为几房,如同属一房,遇喜事送礼的金额要高于其他亲缘关系远的垸民。垸里另有游姓、郭姓数家,但多与吴姓通婚,关系融洽,和平相处。因所处地理位置便利,村以垸名而命名,塘角头村共十组,塘角头垸为第一和第二组。数十年前,因饿饭或婚配等,吴姓垸民偶有外迁至龙坪等地势低平处,亦有叶落归根,子辈携家眷再迁回本垸的,小时候我就有小伙伴从俗称“地脚下”的龙坪回迁,被我们呼为“水淹佬”而打架的。其时龙坪地带田地肥力强,垸民不堪土地贫瘠而外迁;及至今日,高铁建成,老家交通便利程度或胜于龙坪一带。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童年记忆中的家乡,虽不及水城威尼斯,但也是沟渠环绕,大小池塘点缀,灵气十足。春夏季绿树环绕、林荫葱葱,而溪水潺潺于其间。上游仙人坝水库放水,沿着蜿蜒沟渠而下的水流经整个垸场。各家沿渠铺架石板,涨水时浣洗衣物和菜蔬。即便水退,仍有绕垸而成的大小水塘若干,可供生活使用。垸场周边菜地、水田密布,一派田园风光。
老屋从无到有,爸妈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白手起家、筚路蓝缕,如蚂蚁搬家,喜鹊筑巢,历时十年,逐步完工。老屋位于垸北,一部分宅基地是当年爷爷手上的菜园地,种满黄花菜。晒干的黄花,是冬日炖菜佳品。为凑够面积,除了从爷爷那里争取来的菜园,爸爸还得和邻居家置换菜地,颇费些周折。爷爷排行老二,他兄弟四个,老大、老四早逝,老三(三爷爷)解放前逃荒去江西省九江市,在九江定居扎根。爸爸兄弟三人,大父(大伯)年长他十七岁,所谓长兄为父,爷爷的家多年就是大父在当。比爸爸小五岁的细爷,当时分到祖屋。子女长大成家、开枝散叶,爷爷当然乐于让爸爸在菜园里盖屋。老屋舍垸南面公路、稻场之便利,偏选址垸北角,众邻多有不解。然垸北角清静,一无麻将扑克之干扰,而离村小学、乡中学更近,盖因此而子女学业有成,爸爸为此英明决策甚为得意。
盖屋之初,爸妈其实手头拮据。看好开工吉日,派我去十几里外太白湖畔的外公家取贷款。功成,遂欣然开工。其时妹妹尚蹒跚学步,偶有饿意,即哭喊要娘。农忙一过,爸妈即与工友师傅们一起大展拳脚,全力以赴。为节省成本,部分红砖墙砌成空心。因资金短缺,常有停工。而未完工的老屋,需住宿看守建筑材料。晚上爸爸带领我们打地铺,在上方支起圆形竹制晒篬遮挡月光,皎洁月光下,他给我们讲明朝解缙大才子小时候的轶事,教我们他当兵时唱的《打靶归来》。月夜露宿之温馨气氛,至今难忘。外公来帮忙看屋,我们一起在楼梯下铺床入睡。房屋竣工后,外婆也来小住,印象中,这是外婆为数不多的来家里做客。因盖屋,兄弟妯娌、亲戚邻里相互帮衬,此为老屋带来的美好回忆之一。
及至上梁(封顶)之日,包工头泥瓦匠带领木工、做小工的抬大梁到屋顶,众人抬着大梁踩着屋脊攀登而上,一边大声吆喝、齐唱上梁歌、架好大梁后在屋顶往楼下抛撒糖果,和刨木屑混在一起的糖果散落在地面和的砖瓦缝及建筑材料间,全垸的男女老少都来找糖、抢糖,非常热闹。老木匠怀亮嗲(家乡话嗲为爷爷的意思),也是爸爸学木匠的师傅一时兴起,用稻草掐了两个阄,喊我和弟弟过来:“来,哥俩捻个阄。捻到长的得新屋,捻到短的得旧屋。”新屋就是那是这栋刚竣工的老屋,旧屋就是垸中间的老老屋。这就得提爸爸的心思了,他估摸着自己有两个儿子,得盖两幢屋,长大了一人一幢,免得打架。这就是为什么挂衣柜、木箱也都打两套。怀亮嗲让我先来:“老大先来!”我从他紧攥的拳头中抽出一根稻草,可惜是短的那根。“好啊,这新屋就是老二的了!” 怀亮嗲哈哈大笑。我竟有些失落。就这样我得旧屋了?也许因为捻得此阄,高中毕业后我就背井离乡、常年在外漂泊,在老屋住得很少,也不知何时能回老家安居。
说是竣工,其实老屋那时还只能勉强算个毛坯。二层的楼板没钱还没盖上,但先住着吧。正因为堂屋二楼没盖好水泥楼板,我差点出事。那次厨房烧饭缺柴禾了,妈妈喊我去楼上取一捆晒干的油菜秆,我站在堂屋二层有木楼板的地方从南边房间的二楼拉,不想柴捆横到门口,我拉扯捆绑柴禾的粗草绳(家乡话叫“蔀”),试了几下拉不出来,就加力,一下子拉断了。我随即跌落,幸好落地前用手够了一下并吊在木楼板上片刻,最后是脚着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同样因地处垸边,从廊口拉进来的电线如烂鱼肠,一点都不结实,经常断掉,停电事故常有发生。
除了水泥楼板没有盖好外,爸妈总是想着法子让老屋的空间扩大并弄舒适一些。东边大门口是没有空间了,但西边的耳门(后门)口有开拓潜力。最初的想法是盖一个厨房。八十年代农村盖房热,家家都争先恐后盖楼房,红砖需求大。村里也开了个砖瓦厂,爸爸还是车间主任,当时家里有不少带“广济县花桥区连山乡塘角头村砖瓦厂” 红色抬头的信纸。就因为这个主任,奶奶颇为自豪地对我妈妈说:“看我儿多能,都当主任了!”砖瓦厂在垸东边松石公路边的大队部那,开了不几年,倒闭了。砖厂开工烧砖时,浓烟滚滚,熏得附近的水田都严重减产。关闭的砖窑,好像张大的老虎嘴,血盆大口正对着我们垸。但老百姓就是勤劳,就着砖厂取土烧砖挖出的深坑积水作为水源,慢慢地就种上菜和经济作物。爷爷那么大年纪还在那开垦出一块水田。家里在窑上有块地,每次爸妈都在打理地里庄稼时,从废弃的砖厂那里拣上一板车大小不一的红砖坯。这些砖攒够就用来盖厨房。厨房下边弄个猪圈,再挖个池子养养鱼。老屋在垸边的一个好处是菜园可以扩大,爸爸居然在屋山头(即旁边的意思)的菜地里种上了好多柑桔树。尽管因为不会管理,桔子从来没有丰收过,但小小的柑桔也可以稍微满足我们的嘴馋了。
老屋的周边被爸妈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兄妹三个在老屋这个家成长,完成小学和初中学业。但爸妈总是能让我们佩服,自己打井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那几年天旱,生活用水成问题。爸妈一商量,我们挖口井吧!说干就干,爸爸用自制的短柄铁锹在后院开始干起来了。那些天放学我们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挖多深了。当井到一定深度时,爸爸又自制了一个辘轳,井下的土被一桶桶地摇上地面,井在一点点地变深。为节省上下井时间,爸爸早上下井挖土,在井下吃中午饭,直到傍晚才上来。一没专业知识,二没专业设备,爸妈居然说干就干、而且干成了,也让邻居受益。真地是毛主席年代过来的父辈坚信“人定胜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老屋和我
老屋承载无限童趣。和小伙伴玩得最多的是“躲猛儿”(做迷藏)。负责找人的小伙伴用双手捂住眼睛,在堂屋大喊:“一——二——三——”,等到拉得特别长的余音慢慢停下后,马上宣告:“我开始找了啊!”而负责躲藏的小伙伴们一开始四散开来,争抢、寻找所有可以用来隐匿自己场所:厨房的柴禾堆、楼梯下的谷仓、闲置的大陶瓷缸、楼上的大衣柜、甚至床底下。被最后发现的往往是躲在最出其不意的器具中,例如倒扣的箩筐里,如不经过仔细的伪装根本不可能想到有人能在里边。谁最先被发现,下一轮就要扮演找人的角色。一轮一轮地循环下去。下雨天我们在老屋里跳房子、玩攻城游戏、打纸票、滚铁环,乐趣无穷。童年的时光似乎漫长无际,但那时的快乐已经离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了……
老屋传承热爱劳动和尊老爱幼的美德。小时候每天早上放学回来要扫地,堂屋和各个房间的地面,我和弟弟妹妹分工合作。我们分担家务,为爸妈减轻田间劳动后的辛劳。过时过节,爸妈吩咐我们把好吃的送给分开住的爷爷奶奶。每年的年夜饭,爸妈都要让爷爷奶奶来一起吃。爸爸会背着腿脚不便的奶奶来老屋,奶奶吃完饭总会从胸口的衣兜里掏出包好的手帕,颤颤巍巍地摸出折叠整齐的几张压岁钱给孙子孙女,都是奶奶卖老母鸡生的蛋攒下的零钱,数目虽小,但饱含着对孙辈的殷切期望:“读书上进啊,以后金榜题名。”这一顿一年中最重要的饭,爷爷会坐在上座。大年初一家乡的习俗是各家各户互相登门,爷爷是全垸最年长的长辈,全垸老少都要来老屋给老人家拜年。
老屋承载浓浓的年俗。单调而繁忙的农村生活,不分工作日和周末,但对过节的仪式感很强,端午节、中秋节、甚至在农历的七月十五中元节,小时候都有期待的应时节的食物。放寒假后的隆冬季节,大雪纷飞,老屋房顶披上厚厚的素装,天气渐暖后,积雪消融,顺着瓦槽流下的滴滴水珠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长长的冰坠。我们一早起来后,最快乐的事就是用竹竿将冰坠敲打下来塞到嘴里大快朵颐起来。最隆重的年俗自然是在离新年越来越近的腊月,从腊月二十四小年夜开始,各家各户忙着准备年货。记忆最深刻的是打豆腐和蒸年粑。浸泡黄豆待其发胀、一勺一勺地添到满是漫长岁月痕迹的石磨孔中,一圈一圈地推拉间,兑着清水的圆溜溜的黄豆变成乳白色的浆状,后继烧浆、点浆直至豆腐脑被挤压成雪白的豆腐块,所有的工序都在老屋里进行。老把式的点浆手艺决定了豆腐的老嫩程度和口感。蒸年粑的程序更为复杂,左右邻居一起把加工成粉末状的大米粉加入开水揉捏成方形或圆形的米粉团摆入方桌大小的蒸笼中。为求好彩头,也可以在年粑上贴上“福”字等图案。一格蒸笼需要两个人一起抬到位于垸里仓库的大灶上。蒸年粑的柴禾用陈年的稻草可不行,至少得油菜秸秆,最得劲的是黄豆萁,烧起来啪啪作响,火势极旺,当然最给力的还是大块的木桩或树根,烧起来持久,没完全烧尽的还可以用水浇灭做成木炭取暖用。蒸年粑期间大灶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每家都提前排好。而蒸年粑的时间是以几炷香为单位,时间短没熟,时间长大锅里的水干了会危险。每年烧火的火钳都是爷爷来掌握,是否可以出笼也是爷爷根据多年的经验来判断。孩童的我们整天在暖和的大灶旁玩耍,一直盼着年粑出笼。时辰一到,揭开蒸笼盖,透过腾腾的热气可以看到平躺着的雪白的年粑,如枕头般大小。一到出笼时间,大人们便将一屉屉的年粑抬到老屋的堂屋摊散开来冷却。年粑的粘度取决于籼稻米和糯米的比例,一般而言糯米越多越好吃。紧张的劳作后,爸妈会让帮忙的邻居品尝新出笼的年粑,大块的年粑蘸着白砂糖,味道好极了。有时年粑蒸好已是午夜,睡眼蒙眬的我们被叫起吃粑,唇齿留香的美味至今令人难忘。年粑冷却下来后可以放到装满水的大陶缸里保存,一直可以到来年的端午。农忙时爸妈在田间劳作期间没空煮饭炒菜,年粑加上青菜煮或在锅里煎熟都是极好的佳肴。孩童的我们更喜欢把成块的年粑在厨房的灶膛里火烤,表皮烤黑烤糊,拿出后稍微拍一拍就吃起来,往往满嘴满脸都弄得黑糊糊的,但一点也顾不上擦拭。
老屋地处垸北边,偶尔除夕夜都会断电。我不想错过春晚,急忙赶到垸中间,拽起牌桌上垸里管电的“土狗”伯,土狗伯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牌,冒雨从垸中间开始一段段地检查线路。一边排查一边念叨:“也就是你,咱垸的大学生。要是别人肯定不给面子,一年忙到头,就大年三十有空摸下牌。” 好在故障很快能够排除,重新通电。除夕夜洗脸洗脚水不能泼在地上,老屋的电灯是要点到出天方以后。一家人边观看春晚、边守岁,当然最重要的仪式就是半夜十二放鞭炮“出天方”。这个任务在我还小的时候是由爸爸来完成,我上高中后爸爸交给作为家里长子的我了。每年妈妈都会叮嘱,东南西北都要拜到啊,这样才能方方大吉、财源广进。零点的钟声一响,我小心地打开老屋大门,在冷飕飕的除夕夜点着提前备好的“千子头”(一千响)的鞭炮,伴着引子的闪烁跳跃,渐渐加快的鞭炮声从老屋大门口传出,汇入垸四周甚至旁边垸的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如交响乐一样迎接新春的到来。
老屋记载着我们的成长。我从感知牙齿开始松动开始,有些惶恐,到最后乳牙脱落,攥在手心里无所适从。妈妈会关切地问:“是哪颗牙齿落了?”“要是上面的,把它压床底,要是下面的,扔在房顶上。”我把手心中的乳牙使劲地扔往房顶,同时双脚并拢并齐,因为只有这样长出的新牙才齐整。老屋房顶的哪个瓦缝里,一定栖息着我满怀仪式感扔来的乳牙,只是今天,恐怕早已与老屋融为一体了。
老屋的电视伴随着童年的成长,最初全垸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看黑白电视机,那时流行的是《霍元甲》《陈真》《霍东阁》和《海灯法师》。后来每家都有电视机了,风靡全垸的是金庸的武侠剧,如《笑傲江湖》《天龙八部》和《神雕侠侣》等等。再后来彩电也不稀罕了,和明星贴纸一起流行起来的是《新白娘子传奇》《上海滩》,当然少不了四大名著《西游记》《红楼梦》《水浒》和《三国演义》。我想老屋应该记得那个年代的经典歌曲的旋律如“西湖美景,三月天嘞……”
小时候,春夏之交,电闪雷鸣,爸妈在堂屋里准备农忙物资,让看见划破天际的闪电惊恐不已的我们赶紧握紧耳朵,边安慰受惊吓的我们:“我儿莫怕、莫怕。”紧接着一声惊天巨雷炸将开来,一阵疾风骤雨随之而至,就此拉开了夏天的序幕。成长的困惑之一是不明白自己从哪里来的。为此经常和小伙伴讨论,但不得其解。下雨天在老屋里问妈妈这个问题,妈妈稍微犹豫后,说:“你们是我从油菜田沟里捡的。”但我们却更加困惑,如果是这样的,我们怎么从来没有看到田地里有孩子呢?
老屋的墙壁上留有自行车轮印,那是我们下雨天在堂屋里学会骑自行车。家里的老二八式永久牌自行车太大,学车时左脚踩上靠里边的脚踏后,右脚只能从大梁下边跨过去踩外边的脚踏。这种初学者的骑法就是“骑三角”,慢慢地大点后才能跨过大梁,但还是够不着车座,大腿根部总被大梁蹭得通红。学会了骑自行车,我才可以在夏天去各村垸卖冰棒挣学费。
夏日在老屋平台上乘凉,泼水降温,铺上凉席,架好竹床。来纳凉商量农活安排的大伯摇着蒲扇,教我们认识天上的星星。指着漫天星斗告诉我们这是北斗七星、那是北极星,还有那一片是银河,银河两边牵牛、织女星相望千年。七夕夜,听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笃信牛郎织女相会于鹊桥之上。而今在忙碌的都市,即便偶有闲暇抬头仰望天空,儿时充满向往的璀璨星辰再也不见。
是的啊,那些与弟弟、妹妹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光里,我们觉得20岁还很遥远。慢慢地,因为升初中,回来晚了,爸妈会给我留灯、留饭。初中要好的同学们,有从远处山里来的,受不了学校宿舍的条件,轮流来家里住宿,爸妈热情接待。上高中住校,妈妈从老屋的家里送来第一份离家后米粉蒸肉,家里买肉了,儿子没吃上得送过来。
老屋肯定记得我的年少轻狂,高中毕业上大学前夕,远行前我在老屋的大门上张贴这样的对联:南来北往我不辞,开天辟地君莫惊。头两字取自我考上的南开大学,口气之大,想来汗颜。耳门上我拟联:学成于勤勉,锋出自磨砺。远离老屋后,天天盼着爸妈的来信,在那个通信不便、什么都慢的年代,我在遥远的北方等到从老屋寄出的书信是在到大学后的两个星期。收到爸爸手写的书信那一刻,我泪流满面。也是从那时起,老屋有了门牌号码:22号。
少时想着离家越远越好,但真地到了远方,老屋成了难舍的牵挂。在还没有高铁的年代,每次寒暑假回家,都要坐绿皮火车、在武汉换轮船、到市里再坐公汽。到家前爸爸和弟弟、妹妹去垸口接我,妈妈会烧好热水,“孩子,累了吧?回家了,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老屋里的床是那么舒适,干净的被子闻起来那么香甜。
老屋依旧,而我却一直在长大。读研究生期间带女朋友回家。婶子们听说了,都来老屋看,当面大声评价,好在北方的她听不懂家乡话,一句都不明白,只会朝婶娘们点头微笑,事后翻译给她听,羞得满脸通红。后来出国留学,跨越半个地球后顾不上安顿,第一件事就是拨通爸妈守候着的老屋中的电话。远离家乡的日子里,老屋就在梦中,有老屋就心安。
这就是老屋,我们的家。几十年来,春天里,春耕的谷籽在老屋里浸泡发芽后撒播长出秧苗,种下希望;夏日里,老屋为我们遮阳庇荫,也是三伏天和双抢季节抢收的稻谷的庇护所;秋天里,老屋前后瓜果满园,硕果累累,又是收获的粮仓;冬日里,老屋又是全家团聚的温暖避风港,守岁迎春,一年又一年。
老屋承载更多的是乡愁。记得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过年,由于时差的原因,国内的除夕夜跨年时正值国外的白天,我依然仪式感满满地同步倒计时迎接新年的到来。虽然无数次梦见老屋,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再说回家就是回自己的新家了。我们哥俩没有像爸爸他们那辈一样分过家,但老屋却已慢慢变成爸妈的“家”。与老屋分隔良久,但难舍梦萦中的老屋。我们从来都认为不管怎样,老屋都会在,在那里承载着我们恒久绵长的乡愁。
老屋的样式逐渐过时,也面临着被拆迁的命运。“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若能此生安稳,谁愿颠沛流离?”老屋和垸场也将被植被侵占,泯然于周边的田野之中。高铁快捷然老屋不存,将何处安放乡愁啊?但有时候我在想,老屋虽拆,也是涅槃重生,老屋留在我们心中的永远是她美好的一面。
2023年8月14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