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巧成拙 方寸大乱——带你读《祝福》之四

我很悚然（她居然不是来讨钱，而是问了这样一个我从未认真思考过、也没想到像她这样的人会问的一个问题！），一见她的眼钉（苏教版注释说，“现在一般写作‘盯’”。看来，编辑是把这个字当鲁迅先生的错别字来处理的。我倒觉得“钉”比“盯”更为形象，与后文的“芒刺”正相呼应）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一则接受过新教育，不迷信；二则如果一个人生活忙碌而充实，一般不会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样虚无缥缈的问题）；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希望其有，大概是因为可以与自己的丈夫孩子重逢；希望其无，或许是害怕死后在阴司还要被阎罗大王锯开来。
那为什么说为她起见不如说有呢？
首先，这符合鲁镇人们一贯的认知。祥林嫂已是风中残烛，在她生命的末路，给她一个“没有魂灵”的回答，她会怎么想？一是不能与亲人重聚，二是之前吃过的那么多苦受过的那么多罪其实完全是无妄之灾——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玩笑几乎否定了她的前半生。何必在这时再给她一次重击呢？
其次，有魂灵不仅意味着可以与亲人重聚，也意味着有来生。或许来生不用再做一个这样命苦的女人了吧？带着希望离开这个世界，也算是泪光中的微笑吧。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祥林嫂没有按规矩出牌，“我”的回答弄巧成拙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没想到祥林嫂想的竟然是这个，一时间方寸大乱，无话可说）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自己的锅自己背）。——然而也未必（“我”究竟是个软心肠，怕她恐惧，还是希望安慰她），……谁来管这等事（意思是“你也别在意了”，然而此情此景，祥林嫂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真是刀刀捅到痛处，叫人怎么说呢！没天理啊……“我”说有魂灵，意在安慰她能团聚有来生，结果她就想到被锯开的酷刑；我反过来说未必有，她又想到的是一家人能不能见面……真是怎么答，都是错！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愚在为他人计，愚在心肠太软。早知道的话，一句“说不清”，什么麻烦都没有了），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怕担责任，怕面对祥林嫂，怕拷问自己的良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然而良心还是受拷问了）。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这恰恰是爱思考的新知识分子在他人眼里的形象）；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知识分子临事的退缩与懦弱跃然纸上。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于此转化为了旁观者的身份。

此刻的“我”，所关注的不再是下层民众真实的生存境遇，也不再是超越现实层面的灵魂问题，而是追究起来的话，“我”的回答是否会产生对自己不利的影响。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多么深刻的总结！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谓“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正是我们民族性里的传统之一吗？从南京“彭宇案”到佛山“小悦悦”到“不敢扶”的现实种种，不正是这一民族性的体现么？这个“我”，仍存在于“你我”的身上，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文当然是“永远新的旧故事”。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人性尚存，良心尚在），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独处更容易照见内心）。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祥林嫂两个月的工资）一大盘，价廉物美（多么讽刺），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实则为自己的里去寻找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