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故事】花笺·榊
秋雨潇潇,京郊的紫野院前万籁俱寂,一位贵族打扮的俊美男子撑伞独行。满地落叶铺成一张黄色地毯,他踏上去却悄无声响。
这里本是历代“斋院”的居所,然而年深日久,不免有些破陋,入口的结界也几乎丧失了作用。男子踏入大门的一刻,院落里高大的榊木在风吹拂下一齐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似是一种警告。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树叶道:“我是来接她走的,莫要阻拦。”说罢手一挥划破结界,径直进了院子。
宅邸内有一女子应声而出,正与男子迎面碰上。
“啊……”,女子见是陌生人,自觉失态,神色有些慌张。她缟衣素巾,未施脂粉,容貌略有憔悴,却清丽可人,带着一股脱俗的高贵之气。
“可是斋院殿下吗?”男子恭敬地问道。
女子略带羞赧地点头,深施一礼。“不知贵客前来,失礼了。”
这位贺茂斋院宣子内亲王,乃是坂上天皇的第十皇女,出生后不久其母即去世。10岁被卜定为斋院,在宫中斋戒三年后,13岁来到这紫野院,日日侍奉神明,诚心祝祷,至今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大人是宫中的使者吧?”斋院将男子迎入房中,亲手奉上一杯清茗,“怠慢了。”男子连忙施礼,接过茶杯环视宅邸。屋子残破不堪,墙角苔痕斑驳,蜘蛛网已经结了好几层,雨点肆意地敲打着窗棂上,窗纸似吹弹可破。
男子皱起了眉头问:“怎么只有斋院一人?”
斋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在这里的日子久了。女房们病的病,死的死,时间长了就剩了我自己。”
“朝中没有再派人来吗?”
“最初父皇的治世时,还时不时派使者送来衣料、器物,可以说礼遇有加。父皇去世后,异母的兄长即位,虽没有那么殷勤,也隔三差五差人来问候。再后来兄长去世,其子即位,又不幸英年早逝。到了当今主上的治世,因为血脉隔得远,往来也不那么密切了。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被世人遗忘的所在。”如此清冷的秋日,斋院却身着单衣,看起来着实凄凉。“主上派大人来,是有何要事?”她的眼中闪着一丝期冀。
男子凝望着她憔悴的容颜,低声道:“宣子殿下,从今天起,您便不再是斋院了。”
宣子的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兴奋,还有不可思议。“你是说,我可以回宫去了?”
男子却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宣子继续问道:“但,下一任的斋院是哪位呢?据我所知,今上天皇膝下并没有内亲王可以担此重任啊。”她眼中写满疑惑。
“小臣斗胆相问,您所言的‘今上天皇’是……?”
“自然是花城天皇之长子,坂上天皇之孙,五条天皇之弟,幼名圆仁皇子的……”
“您所说的那一位是后五条帝,已于前年仙逝了。当今天皇乃是他的长子。”
宣子打断了男子的话:“休得胡言!今上天皇分明是去岁才即位,正当英年,何来仙逝之说!其膝下也并无子嗣啊!”
“五条帝过世时年四十有七,其子今上天皇也过而立了。”
宣子神情错愕地望着男子,又环视四下里的景色,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发出一声苦笑道:“原来如此。”她摸着自己单薄的衣衫,“怪不得好久都没有见到外人了,怪不得不管穿多薄的衣服也觉不出寒意,原来……我已是个死人了啊。”
男子垂下眼睑,默许这个事实。
“我死了有多久了?”
“您于30年前在紫野院的这个房间里病逝。此间共任斋院57年,历经四朝。”
“哦……”宣子拿出了铜镜,端详着自己的面容,“是了,这张脸,这个身体,都是幻觉吧。都怪这里太静了,没有人,也没有声音。陪着我的,只有院子里那棵榊树。我每天就坐在树下,望着天空,不知过了多少天,多少年。慢慢的,头脑中的记忆就模糊了,甚至连自己是什么时候死去的都不记得了。”
“我是来接您的。”男子冷峻的声音中也有一丝不忍。
“您是……阴阳师吗?”
男子摇摇头,“我非阴阳师,亦非人类。我是靠吸食怨灵为生的鬼。”
“哦?”宣子并没有十分惊讶,“那怎么称呼你呢?”
“我没有名字。只记得尚在人世时,人们都叫我橘少将。”
“好,橘少将。我反正已是个无法成佛的人,被你吃掉也无妨。但在那之前,能不能听我讲一段故事,这件事憋在我的心里很久,从未对他人提起。又或者,它只是我的一个梦罢了。”
“愿闻其详。”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在京城的时候吗?”
“不,在这里。那是我刚来紫野不久的时候,因为思念父皇,难耐孤寂,我每晚都对着月亮哭泣。某天一位俊雅的公子踱步进了院落,我们坐在那棵榊树下吟诗、作歌、品酒、赏月,天亮起来,他便消失了踪影。那段时间里少则三五天,长则七八日,他必定会出现,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他说他是京城里的公卿,名叫贤木公子。又说等我辞了斋院回京,便会到宫中去求亲,说完就不见了踪影,再也没出现过。我就这样等啊等啊,竟然等过了这许多年……”
“殿下,恕我直言,斋院禁地岂容外人出入。那位公子,怕也是妖异之物吧?”
“妖魔也罢,鬼怪也罢,我都不在意了。我这孤魂在此处飘荡了几十年,也早就是个妖物了吧?若不是今天碰见了你,我还不知道要困在这里多久。等我沐浴斋戒,你便把我带走吧。”
宣子走向了斋戒房,最后一次在神前供奉上了榊木的绿叶。伴着熏香沉浸在水中,这一生的画面仿佛走马灯一般闪过脑海。
“殿下,从今天开始,就要称您‘斋院’了。”
“殿下,您看,所有的百姓都在仰视着您,想得到您的祝福呢。”
“从今天起,您就是紫野院的主人了,要在此处为皇室尽心祈祷。”
“殿下,佑子内亲王眼看要行裳着之礼了,您马上就可以归京了。”
“殿下,佑子内亲王她……感染了风寒,不治而亡。”
“花城天皇膝下无女,斋院不再更换。”
“殿下,乳母过世了。”
“五条天皇新生的德子内亲王夭折……”
“殿下,阿紫不能再照顾您了,我死了之后,您一定要保重……”
这是一段怎样漫长的岁月啊,等到青丝斑白,等到亲友离散,等到油尽灯枯。然而有了那句承诺,再长的岁月都像是弹指一挥间。“待你回宫,定不相负”。这种执念,是幸,或是不幸呢?
橘少将走出宅邸,深锁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榊树更加剧烈地抖动着枝条,仿佛发出悲鸣。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公子,神情悲怆,目中含泪。
“她终究还是走了。”
“总好过于做孤魂野鬼吧。贤木公子,在下真是不明,人也就罢了,树神怎也会有这样虚妄的执念。”
“我初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每夜对着月亮哭泣,向我诉说她的痛不欲生。起初我只是想给她活下去的希望,却没有想到这份缥缈的希望,成为了我们共同的执念。”
“因为你的这种执念,年幼的佑子内亲王、德子内亲王相继殒命。宣子内亲王则一生未嫁,孤独终老,死后也无法往生极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贤木公子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或许,寂寞得久了,便忘了自己想要什么了。”
橘少将摇摇头:“人世间的爱恨痴缠,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懂。”
“馨子内亲王,您现在是这紫野宫的主人,新一任的斋院了。”
少女满脸稚气地问:“听说前任斋院在这里生活了50多年呢!乳母,我不会像她一样吧?”
“御代更迭时,斋院自会更换的。”
“那前斋院她为什么不走呢?”
“这个嘛……自有她的原因吧……”
茂盛的榊树将影子洒向院落中,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