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碗蚬子面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周日早晨六点的光景,营区开始响起隐约的人声,我赶紧爬起来,整理好个人卫生。这是大连的一所军校,我在这儿上学已经是最后一年,马上毕业。为了节省时间没吃早饭我便将外出请假条交给队长,给门卫验看外出证后走出营区。
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突然热闹起来。快速驶过的摩托车的轰鸣声、行人的脚步声、从窄巷里穿过的风声、巷口早餐摊的叫卖声一股脑涌入耳中,让人有种步入红尘的恍惚感。
穿过一排香气四溢的小摊,走到街角的面馆。就听到老板娘熟稔招呼声:“妹妹,今天吃啥,还是蚬子芸豆面吗?”“还是蚬子芸豆面吧!”然后我就看到了靠窗位置上坐着的霞。霞是大连本地人,妈妈是苏州人,她长得很美,大方而妩媚,冷艳而温柔,兼有北国女子的豪爽和南国女郎的雅致。
进店后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我和霞都是长情的顾客,每周日都要光顾这家店。每次总是要同一份食物,好像永远地吃不腻一样,店家便也记住了我俩的面孔。店里已经有些年轻的身影,埋头吃面,都是旁边118中学的学生,赶时间去教室多背一些英语单词,皆是狼吞虎咽的吃相,没有人慢条斯理。至今我仍然记得大家匆匆的样子,宁可少睡一刻钟也要赶去吃一碗蚬子面,然后开始新的一天。日子很苦,却没人抱怨。
我在大连生活的四年光阴里,蚬子芸豆面是我关于这个城市最深刻的记忆。面条的香气晕染旧时岁月,回忆起来也是满心感怀。我从小爱吃面,从妈妈做的手擀面到各地的各种风味面食都是我所爱。认识霞是在大连的205医院,那是连续七天的野外生存训练,因误吃有毒野菜导致归程时食物中毒,到医院后又引发急性阑尾炎。手术后认识了隔壁跟我同一个病症的霞,她血管纤细,每一次打吊瓶就成了折磨。好在军队的护士业务水平还不错,最差第二针就找到血管成功扎上。
手术后第三天,我已经下地开始慢慢走动,听到隔壁霞哭喊的声音,就慢慢移过去。从那开始,每天霞打针的时候,我就过去陪着,直到一周后出院。霞是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学生,出院后我俩回了各自的学校,从那后每个周日早晨在步行街见面。
出院后第一次见面,我俩坐车来到海边,霞说要兑现医院时候的承诺——带我去海边玩。我生活在湖边,来大连后第一次见到大海。大连的海很干净,水蓝蓝的。我俩拉着手走在一道长长的海堤上,海浪声隐约传来。
“可想吃海蛎子?我带你去吃烤生蚝!”霞温柔地笑着,拉我去了海边的一个小摊。其实我们老家的饭店里也有生蚝的,只不过价格昂贵。
她拉我找了空桌坐下,见我对烤海蛎子很感兴趣,就跟老板点了份海蛎子自己烤。
“只要海蛎子一开口就可以吃。”她指指烤肉网上的海蛎子,“不过开口后再烤二十秒,就是我最喜欢的熟度。”
“二十秒吗?”
“嗯”,她点点头,“我个人的偏爱。”
毕剥一声,有颗海蛎子开了。
“一、二、三……”她喊出数字,再加上手势,很像拳击场上的裁判,“……十八、十九、二十!”
“恭喜你获胜。”她将那颗海蛎子夹给我,“奖品是生蚝一枚。”
我剥开海蛎子,仰头喝掉汁水,再吃下肉,口感真是鲜美。
又一颗海蛎子开口,于是霞又开始数数。“这个是你的奖品!”等她数数一结束,我就夹起放到她面前碟子里。
海堤上不时传来霞的读秒声,让这个欢聚的午餐气氛更热烈。吃完饭,我俩并肩坐在海堤上夕阳下的海景,我下意识搂紧她的腰。
“怎么了?”她问。
“怕你变成晚霞飞了。”我说。
“我永远是你的霞!”她握住我搂住她腰的手,微微一笑。迷人的笑容让我瞬间迷失。
之后每一个周日,金州的一个个好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我们去了大黑山,到了响水观,一起拜了后土娘娘和女娲娘娘;我们去了关向应纪念馆,学习了老一辈革命家的精神;我们又去了金石滩,看到了各种地质奇观。这些美丽的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爱的脚印。
看过了一个个风景名胜之后,我俩又回到城区逛街吃面。终于有一天,霞问起来我毕业后的打算,我告诉她毕业后要回到青岛的原部队工作。
“不能留在大连吗?”
“我们只能哪儿来回哪儿去!”看着她殷切的眼神,我叹口气告诉她。
“你毕业后可以去青岛吗?”我问她,不忍看她失望的眼神,“过两年可以办随军的。”
“我妈妈不让我离开大连,读大学都在家读呢!”她摇摇头。
我黯然无语。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早晨,我们早早从各自学校出发,走到步行街见面。我俩并肩走着,走过步行街,在另一条街发现了一个小面馆,她拉着我进去,点了一大碗蚬子芸豆面,最后听她对老板说:“一定不要放葱和香菜,谢谢!”
那家店没有装修,墙上积满了陈年的油烟。她在桌上抽了粗糙廉价的餐巾纸给我擦了擦凳子,叫我坐,又认认真真地把桌子擦了一遍。我们就面对面坐着,默默看着对方。那次谈话后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我真想她。
面端上来了,面条根根分明,韧性十足,面汤散发着熟悉好闻的气味。我最喜欢吃加进去的蚬子,那种鲜味让人难忘。只是老板还是放了葱,她就一点点把葱挑出来,我安静地等。她又将一个个蚬子巴拉到靠我一边,我眉头一扬。
“以后吃不到了,多吃点!”她淡淡说。
“我们那有河蚌,那么大!”我放下筷子朝她比了一下。
“有那么大!赶上扇贝了。”她惊讶。
“差不多吧,只是不大好吃!”我叹气,“不过我妈妈做得手擀面很棒的。”
“真想尝尝!”她向往着。
“想吃等放假了就去呗!我们那有各种湖鲜,鲜美的桂鱼和螃蟹,菱角和莲子,辣子鸡和羊肉汤,保证去了你就不想回!”我向她极力显摆老家的各种小吃。
“我毕业后要去一家日本公司上班,家里已经安排好了!”她遗憾。
然后两个人就沉默着,一起分着吃光了同一碗蚬子。她的眼泪忽然落进了面汤里,我忙伸出手替她擦,怎么都擦不干。我们不约而同地叹气,却又无可奈何。
军校毕业后,很快我便离开了大连。离开之前,我独自去吃了一碗蚬子芸豆面。吃得很慢,一箸一口之间,回味了这些年的人事音书,多少有些唏嘘。回部队的那天她没来送我,我坐在火车上,耳机里播放着骊歌,这是小虎队解散时候唱的一首歌,听着歌泪水忍不住模糊了双眼。阳光透过车窗照到我身上,我在QQ上发表状态道再见,算是与几年的军校岁月道别。
透过车窗看这座城市,熟悉的街道、建筑终究一点点远去,我闭上眼似乎还能想起外国语学院宿舍楼对面的爬山虎,绿油油的,渐渐模糊,正如一些重要的事情在我心中慢慢淡去一样,我们缓缓放下手中拉紧的橡皮筋两端,互不伤害,互不亏欠。
经年过去,我再也没吃过蚬子面。后来我又吃了各种的面:红油小面、兰州拉面、热干面等等各地的美食,却都如过眼云烟,匆匆而过。我与她背道而驰,但我却始终记得毕业那年同她分食的那一碗,眼泪落在汤里很快就消融不见的最后那一碗蚬子面。
我们都是与生俱来的旅人,在生命的艰深之途中,数不清有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发生,触觉记忆是最先丢失的,接着视觉听觉都渐次弱化,唯有味蕾始终记得。时间如同滤纸,将那些纷扰凌乱的情绪尽然滤去,直到很多年后朋友提起大连,问及我的过去,我只淡淡应一声,“是啊,大连人都爱吃蚬子芸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