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月
宽和二年,女御藤原忯子急逝。
遇到女御以前,花山天皇一直活得无忧无虑,年轻君主对于万事不负责任的态度让公卿们脸红不已,天皇是一位孩童气质的少年,天皇的一切荒唐举动都会在宫廷里引发热议。
天皇本人却对此极不以为然,年少的君主热爱生灵,宫廷本不该是养宠物的地方,天皇却总爱带着爱犬出游,君主对于生灵的喜爱之情超越了世人的想象,当天皇一如以往抱着爱犬在游廊里随意走动时,一个冒失的身影与行进中的天皇撞了个满怀。
天皇没有发怒,爱犬的呜咽声没有引发主人的怒气,天皇好奇地望着眼前的这张脸,不速之客也以同样惊异的目光窥探着天皇的面颜,随行的侍从为这场相遇紧张不已。
爱犬的叫声低沉下去了,它被主人所制止了,天皇的脸明朗起来了,他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大纳言藤原为光的女儿。
女人的脸让天皇见到了生命的颜色,那是初夏融融的日光照到游廊上的暖意,天皇不自觉地留恋起眼前人,对随后赶到的大纳言的训斥声浑然不觉。
大纳言是个头脑机灵的人,他从天皇的注视中觉察到了危险,天皇在恋爱,那是人们第一次看见天皇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大纳言假装斥责爱女的同时,一个念头悄悄诞生了。
闯入天皇生活的贵族女公子被册封为女御,大纳言成了宫廷的掌握者,大纳言与异母兄兼家争夺朝权,女御成了父亲手中最紧要的筹码。
这一对清纯无垢的年轻人却对朝堂之争毫无意识,天皇日夜留宿在女御宫中,每逢召见大臣,总对单独留下的爱人恋恋不舍,天皇漫不经心地听着臣下的奏对,初夏的阳光泄露在君主年轻俊美的脸上,臣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时,竟发现天皇睡着了。
女御偶尔身子不适,返回本家修养的时光对于天皇而言,莫名难熬,热切的书信一封封地被送到大纳言的府上,女御寄出回信时,总是随信奉上一朵白花,白花的数量是与爱人离别日子的计数,天皇小心地呵护着这些白花,每日走到廊下期待着它们开花,女御的回信往往不够恭谨,稍显稚嫩的笔法令年轻的君主笑开了怀。
最闲适的时光是与女御同乘御车出行的时光,车子震颤不止,女御美好的容颜在车子里摇晃着,有时竟紧紧抓住了天皇的御衣来阻止身子的晃荡,女御柔美的眉毛距离天皇是那么近,时光也在这一刻滞留了,天皇满脸赤红地望着女御,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被衣服阻隔着的年轻肉身在震动不安的车子里紧紧靠在了一起。
女御的体肤是那么的温暖,天皇在狭小的空间里第一次体会到了母性,天皇枕着女御的身子,像婴儿一样无所顾忌地打起了瞌睡。
御产的日子来到了,天皇被隔绝在宫殿里,六月是梅雨时节,缠绵不休的雨声惹得少年君主心绪烦乱,看着沉静如偶人的宫人们的动作,一阵强烈的空虚感侵袭了天皇的内心,殿外的白花被雨水打湿,透露着腐烂的水晶颜色。
天皇等来了女御逝去的消息。
身为君主是不能与逝者见面的,天皇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天皇被雨淋湿了,他用御衣遮盖着那些妖艳的白花,近乎神经质地撕扯着白花的花瓣。
白花所剩无几,天皇抱着枯折的花枝返回宫殿,天皇移过的每一步都留下了清亮的水痕,白花纷纷散落在廊下,天皇的脸上也沾上了露珠。
为逝者举行法事时,天皇取出了女御的生前衣物,天皇穿上了女御的衣服,镜子里映出的是貌若女子的少年人的脸,说是少年人却又带着女子的娇柔。
天皇召见了阴阳师安倍晴明。
君臣之间的恳谈持续到了深夜,当宿直的宫人被阴阳师离去时的脚步声惊醒时,天已经大亮了。
宫殿里空空荡荡,花山天皇消失了。
天皇是在夜半时出逃的,出逃时的天皇已不再是天皇,而是一位披着僧衣的美貌出家人,陪伴着天皇的只有权中纳言藤原义怀一人而已。
天皇走累了,义怀就脱下衣服让主上休息一会儿,山里的月光凉透了,天皇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作为臣下却没有给主上御寒的东西,义怀心痛地流下泪时,年轻的君主却笑了起来:
“朕交出了三神器,就算是皇祖神见朕这副样子也要责备吧,世间的事就是这样令人难堪,朕曾以为能够和女御相守一辈子,朕的心愿此刻却变成了空洞的月光,朕连女御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呢,见不到很遗憾,见到了又能如何呢?女御在生前总是嘲笑朕的孩子气,恐怕死后也要忍不住嘲笑吧,女御那个人啊,对于朕而言,比月光还要难以捉摸,女御舍朕而去,世界一下子空下来了,朕像是被月亮给抛弃了,你肯定见过月亮吧?今晚的月亮却有些不一样呢。”
月亮的光芒像银子一样清亮,花山天皇沮丧的脸盛满了悲伤。
“这是杀人犯的月亮啊!朕却连死的意志都丧失了。”
花山天皇的神色平静下来,月色下的少年面容像是熟透了的甘果。
天皇拍了拍身上的露水,天快要亮了。
“元庆寺还有多远?”
“应该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