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张爱玲给我的信件》
序中夏志清引用鲁迅的话:“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
这也是后人前赴后继读作家们的日记或尺牍的原因所在。这一篇简单说说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件。
“托你的那部小说改写不是为了能不能出版的问题,因为改了之后也不见得有人要,不过总要自己这一关先通过。”
张爱玲对文字认真的态度可见一斑,想起陈丹青为贾樟柯的《贾想》作序时写下的一段话:忠于自己的感觉,认真做每一件事,不要烦,不要放弃,不要敷衍。哪怕写文章时,标点符号弄清楚,不要有错别字。
细腻繁复的文字并不会一蹴而就,而是千次推敲与百回斟酌才能出来的。
“我小时候受我母亲与姑姑的privacy cult影响,对熟人毫无好奇心,无论听见什么也从来不觉得奇怪,‘总有他(或她)的理由’。”
太难得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常常会因为误以为彼此熟悉,而生出许多的误会与嫌隙。其实,不必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也该知道,一个人下了决断去做某事,必然事出有因。
“我还有个更实际的理由,是《十八春》的戏剧性强,拍电影可由一人兼饰姊妹俩正反二角(当然等你看过后再说)。”
虽则小说中顾曼璐与顾曼桢姊妹俩相貌不同,但是为了“戏剧性”,一人演绎,也可以,可惜的是看过的电影版和电视剧版的《半生缘》都是分别由两位演员演绎的,制作方没有听见原著作者的心声。
“张爱玲信上的英文字,绝少有写错的。这封短信上她把Wellesley写成Wesley,倒情有可原。”
原载于1944年9月的《飚》创刊号,张子静所写的《我的姊姊——张爱玲》里有一句“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你姊姊真有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
这次张爱玲将Wellesley错写为Wesley也算不得什么大过错,只是印证了一条,纵使一个人再博学多才,也有失误的时刻。
“《怨女》中英本皆无作者序,想不到因为要在该书序里提到《红楼梦》,才越写越长,终于写出一部《红楼梦魇》来。”
幸而她写了,否则到哪里去看这部如魇一般的皇皇巨著。文笔是于琐碎的细节中见真功夫。
“黄宗英与赵丹在我离开上海前已结婚,吵闹得厉害,黄用剪刀割舌——大概因为没有舌头就不能演戏,是一个演员的自杀方式。”
这个八卦也太黑色了,而后面的一句总结,又戏剧化,又冷飕飕。
“现在趁手边有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有些理论
序中夏志清引用鲁迅的话:“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
这也是后人前赴后继读作家们的日记或尺牍的原因所在。这一篇简单说说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件。
“托你的那部小说改写不是为了能不能出版的问题,因为改了之后也不见得有人要,不过总要自己这一关先通过。”
张爱玲对文字认真的态度可见一斑,想起陈丹青为贾樟柯的《贾想》作序时写下的一段话:忠于自己的感觉,认真做每一件事,不要烦,不要放弃,不要敷衍。哪怕写文章时,标点符号弄清楚,不要有错别字。
细腻繁复的文字并不会一蹴而就,而是千次推敲与百回斟酌才能出来的。
“我小时候受我母亲与姑姑的privacy cult影响,对熟人毫无好奇心,无论听见什么也从来不觉得奇怪,‘总有他(或她)的理由’。”
太难得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常常会因为误以为彼此熟悉,而生出许多的误会与嫌隙。其实,不必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也该知道,一个人下了决断去做某事,必然事出有因。
“我还有个更实际的理由,是《十八春》的戏剧性强,拍电影可由一人兼饰姊妹俩正反二角(当然等你看过后再说)。”
虽则小说中顾曼璐与顾曼桢姊妹俩相貌不同,但是为了“戏剧性”,一人演绎,也可以,可惜的是看过的电影版和电视剧版的《半生缘》都是分别由两位演员演绎的,制作方没有听见原著作者的心声。
“张爱玲信上的英文字,绝少有写错的。这封短信上她把Wellesley写成Wesley,倒情有可原。”
原载于1944年9月的《飚》创刊号,张子静所写的《我的姊姊——张爱玲》里有一句“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你姊姊真有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
这次张爱玲将Wellesley错写为Wesley也算不得什么大过错,只是印证了一条,纵使一个人再博学多才,也有失误的时刻。
“《怨女》中英本皆无作者序,想不到因为要在该书序里提到《红楼梦》,才越写越长,终于写出一部《红楼梦魇》来。”
幸而她写了,否则到哪里去看这部如魇一般的皇皇巨著。文笔是于琐碎的细节中见真功夫。
“黄宗英与赵丹在我离开上海前已结婚,吵闹得厉害,黄用剪刀割舌——大概因为没有舌头就不能演戏,是一个演员的自杀方式。”
这个八卦也太黑色了,而后面的一句总结,又戏剧化,又冷飕飕。
“现在趁手边有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有些理论非常可笑,但是这两段我很赞成)抄给你看能否用进去:……写人物写风景,同样是无正笔无死笔,总不过是寥寥一二句便足,从来没有所谓大段的‘描写’出现……这种着墨无多,语外传神的技巧,却不是普通的所谓‘描写’,而是与中国旧诗的传统表现法息息相通……”
即便意见不同,她也不是一杆子打翻一船,还是会记取可取之处。
“多少次她在信上提到,收到自己新出的著作,没有时间去拆包审阅。只要身体许可,她是一直在工作的。”
笔耕不辍,如朱梅馥说的一般,写到再也拿不动笔的那一刻。
“现在的job market这样,我又没有学位资历。”
如此才华横溢,文采非凡,却也为“学位资历”所困。
“到了好莱坞(可能在柏克莱时就看开头了),因为研究太平洋群岛固有人种的关系,她把有关十八世纪英国军舰“邦梯号上的叛变”(Mutiny on the Bounty,名片中译名为《叛舰喋血记》)这段史实所有的新旧书籍差不多都看了。中国作家间,除了张爱玲,谁会有这样大的傻劲,把一段与中国无关的史实调查得如此清楚的?”
《谈看书》《谈看书后记》两篇分别原载于一九七四年六月、七月、八月香港《明报月刊》第一零二、一零三、一零四期和一九七五年九月、十月香港《明报月刊》第一一七、一一八期。
这两篇文章不用夏志清先生补注,也可以看出张爱玲的确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倒不是为了最后的稿费,而是因为她有兴趣去了解这段历史与典故。
我之前写过对岛上和海上的生活感觉太过遥远,然而人性是相通的,《谈看书》无疑是触摸到了人性的边缘地带。
“假如你们把《谈看书》仔细看了,一定知道我属于一个有含蓄的中国写实小说传统,其代表作为《红楼梦》和《海上花》。把我同任何西方小说大师相比可能都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公平的。”
应该还漏了一部小说,《金瓶梅》。
以最负盛名的《倾城之恋》为例,一,白流苏善于低头,二,范柳原曾说她是医他的药。这两点都可以在《金瓶梅》里找到痕迹。西门庆曾对李瓶儿和潘金莲说过这样的话,因李瓶儿夫家原有药铺,所以更加贴切。范柳原想找一位妻子,白流苏想找一张长期饭票,却误以为对方要找的是情人,遂以夫妻之名掩盖了饭票之实。最后,范柳原的那些笑话会讲给旁人听,不再讲给她听了。《红楼梦》里贾琏王熙凤二人私房话聊到香菱与薛蟠,说再漂亮的人娶回了家,过不了几天也会丢到爪哇国,跟一阵马棚风似的。其实,正也对应了范、白二人的关系实质,倾覆一座城,成全的一对恋人,却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海上花》更不必多说,若不是爱极了它,张爱玲也不会毛遂自荐去推广吴语,也不会主动将它翻译成白话文。
“前两天找了信正夫妇来长谈,信正又说你喜欢《谈看书》。我真高兴,那篇东西花了不合比例的时间在上面,这才觉得还值得。”
“不合比例”,“觉得还值”,如丰子恺所言,做些无用之事。
这些无用之事也恰恰填补了人生的空白之处。
“身体当然不可能很快复元,但我细读了营养学专家Adelle Davis的两本书Let's Eat Well to Keep Fit,Let's Get Well,听从她的指导,健康情形也就真的慢慢转好了。”
写作终究还是一个脑力和体力并用的活计。常年笔耕,加上年岁渐长,张爱玲也被疾病缠身,牙痛、感冒等时常出现。她也在不断争取,从疾病手里夺回应有的健康。
“《创世纪》——是写我祖母的妹妹”
小说里的“紫薇”实际上是李鸿章的二女儿,张爱玲祖母的妹妹,也就是张爱玲的姨奶奶。
“为了个affair而离婚,结果又没结婚的也很多。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胡兰成《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一章节,细细说过有关张爱玲的事,是错是对,谁是谁非,个人心中自有定量。只是人们一贯认为张爱玲是小气的,刻薄的,局限的,但这件事儿上,她坦荡而大度,对回信置之不理,不能说完全不在乎,但也定是不愿意再于对方缠杂不清。再者,试问问,分手后依旧赠稿费与前任者能有几人?
“一般人世俗考虑太多而不敢大彻大悟地去大爱。其实大作家也何尝不是如此?亨利·詹姆斯一生致力于写作,冷眼旁观人生而自己反不能热情地投入生活中。进入晚年后,自感生活空虚,才会写出《丛林野兽》这样的小说来的。”
张爱玲很爱这本《丛林野兽》,与夏志清多次提到过。她对各人的人生也是“冷眼旁观”,但她好像又有所不同,不是没有热情地投入生活,她与生活是到了太热情,以至于相互抵牾的程度,以文字探知生命的脉搏,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分离和漂泊。
“信上说她想暑假译完《金锁记》《茉莉香片》(记不清了,大概是写问题少年聂传庆梦想一个老师是他父亲,使她想起她女儿)、《花凋》,秋天动手译《半生缘》,此外还喜欢《留情》,因为这几篇是写爱在生命里的重要。”
年少时写苍凉的文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似看透了人生的真相,到老了反而看到译者在自己的文章里寻找那些“爱在生命里的重要”,不知张爱玲作何感受。
“虽一人独居,爱玲兴趣如此之广,书是看不完的。”
毛姆说的,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生活的困乏与身体的疼痛没有打倒张爱玲的兴趣、好奇心和求知欲,正是因为这些她才能源源不断地创作出那么多、那么优质的作品。
“也像喜剧有时候越重复越逗笑,重复到三次以上使人大笑不止。你看了一肚子气,却‘化悲愤为谐趣’。”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人生的外壳就像喜剧似的,内里是却是悲剧,道明真相后,当然是如猫儿被踩了尾巴一样歇斯底里,但转念一想,又是不可解的,只能一笑了之,再追责下去,也毫无意义。
“你《重会钱钟书》的一篇也看了。我说过看了你的自述,惊异你的渊博,像你才能够做他的知己。”
都说张爱玲和钱锺书写出的小说文字刻薄,两个人若是在一起吵架还不知会是怎么一幅“神仙打架”的画面。
就这一句看来,张爱玲是相当敬重钱钟书的,并且后一句也颇有王熙凤的话术之风。
《红楼梦》黛玉初至,王熙凤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这话夸了黛玉,夸了贾母,顺带夸了迎、探、惜三姊妹。
张爱玲是拐弯抹角地夸奖夏、钱二人渊博,不分伯仲。
“再圆满的结束也还是使人惆怅。”
夏志清、王德威先生都认为这一句很有张味。也许,她的文字就是“圆满”背后的“惆怅”,总带着一切终归“结束”的滋味。好比那一句“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