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捡一个好文黼黻

红线

2025-05-19  本文已影响0人  第五拙笔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我见过月老——那位掌管世间男女姻缘的上仙。”老翁坐在炭火前徐徐说。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连同其上花白的须发一齐被火光染红,看起来丑怪异常。

客栈外面的暴雪此刻已经停了,起先进来躲雪的客人们纷纷起身往外走,有的还不忘朝老翁调侃几句:“那您老人家为何不向月老求段姻缘呢?何以到这把岁数还孤身一人?”

老翁没有理会他们的调侃,继续回忆说:“大约是在四十五年前的落花时节,少年的我孤身游赏江南,某个夜晚误入一座破落无人的月老祠避雨,恰巧碰见了月老的真身。那场雨下了整整一夜,我们促膝坐在檐下听雨长谈。黎明分别时,他赠给我一根红线,说是只要将其一端系在心仪女子的腕上,我便有可能……”

“您便有可能与那女子长相厮守!”一旁正在算账的掌柜抢先答道。

“不错。”

“您老人家那段经历我都能背下来了,但是真是假到今天都未可知。”

受到掌柜质疑,老翁不甘示弱地辩驳:“当然真有其事!那根红线就在我身上呢!”他的白胡子被嘴里送出的气流吹得翘起,与此同时他从袖口里摸出一小团红线,拈着一端抖开,约莫三尺长。

“行,您老接着说,反正这二位外地来的年轻客官也爱听,但别忘了付茶钱!”掌柜说完低头摆弄他的算盘去了。他说的“二位外地来的年轻客官”,指我和同乡王贵。我们本是江南人,此番一路北上游历,倒并非为了增长见识,而是为了逃离原本的生存环境。我生得丑陋:矮胖身形、塌鼻梁、麻子脸,王贵比我好不到哪去,除了独眼、驼背,他还是个跛子。我们在家乡时,向来不受人待见,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更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接受我们的提亲。相貌丑陋者的辛酸,是天生眉清目秀的人所无法体会的。我们想到了逃离,但我和他都知道,这逃离其实毫无意义,因为无论走到哪,我们自身这副臭皮囊永远无法摆脱。

我和王贵都惊奇于老翁既得到神赐的红线,为何还活成了一位老单身汉。但我们只是心里想想,倒不打算口头问出来,毕竟这种问题确实有些尖锐。谁知老翁竟主动说:“你们一定想知道我到这把年纪为什么还孤零零一个人,其实我不止一次想过去使用这根红线,但出于一种心理,最终都放弃了。”

“什么心理?”

他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反而捋着胡须问:“你们以为月老一直都是个白发老头吗?”

“难道不是吗?”

他仰头笑了起来,很得意似地说:“当然不是。月老上仙原本是个风华绝代的美少年。那个时候,他掌管世间姻缘,靠的不是红线,而是为男女制造机缘。只可惜,机缘倒是制造了不少,但成为佳偶的男女却少之又少。”

“这是什么原因呢?”王贵忍不住问。

“因为世人普遍看‘色相’啊,光有机缘,没有‘色相’,那只能叫‘孽缘’。”

我和王贵对视了一眼,回想起各自在家乡的处境,深感老翁说得有几分道理,都颓唐地低下了头。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烤得人脸发烫,像挨了无形的巴掌般。

“但是月老上仙不信这个邪,所以当天帝命他打造红线时,他据理力争,认为世间总有人不看色相看‘内秀’。天帝笑他天真,问他可愿打赌,如果他能以衰老之相在人间觅得一位真心爱他的女子,那天帝自此不再过问世间姻缘之事,否则,月老必须打造红线作为管理姻缘的工具,作为代价,他也将永远丧失美貌,只能以衰老之相示人。”

“然后呢?”

“月老相信世间存在真爱,于是欣然接受与天帝的赌局。他化作一位白发老翁来到人间,四处寻觅愿意爱他的女子。但几百年过去了,他仍然孤身一人。直到五百年后的某一天,一位女子愿意与之结为连理。”

“月老赢了赌局!”王贵显然十分亢奋,但随即意识到问题,“不对,那为什么还会有红线呢?”

老翁叹了口气,缓缓说:“月老没有赢。他输了,输得很彻底。那位女子是个盲人,她无法看清心上人的相貌,以为对方是个英俊的少年。但这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月老自己终于也放弃‘世间存在真爱’这个信念。当天帝问他是否需要再给他一段时间等下去,他说不必了,结束赌局吧。后来,他亲手打造了用以捆绑世间男女的红线,至于世人常看到的美女配丑男,或是美男配丑女,都是红线捆绑的结果。”

我问:“难道就没有因为真情自己走到一起的吗?”

“不大清楚,至少月老上仙是这样说的。”

我没有说话,望了一眼王贵,他正出神地盯着炭火。他的左眼是一个黑洞,火光只进不出,看起来有些瘆人。我想,我自己头上这张满是麻子的脸在旁人看来应该也是令人作呕的。

老翁揉了揉指尖的红线,继续说:“月老上仙送我这根红线时叮嘱我,红线一旦使用,姻缘必定是会到来的,但这姻缘并非出自真心实意,所以长不长久还得看个人自己的造化。我年轻时相貌平平,家境也实在一般,心仪的女子自然不愿意嫁给我。但我每每想拿出红线时,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劝我再等等,也许用不着多久就能等到那个不看色相看内心的人。”

“但您最终还是没等到,对吗?”

“对。我从年轻力壮等到了白发苍苍,从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等成了一个相貌更加丑陋的老头,还是没有等到。”老翁垂下了花白的头颅,随即又抬起来,用灼灼的目光望着我和王贵,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还能在这世上活几年呢?但你们二人还年轻,可以避开我走的错路。相逢即是有缘,这根红线我转赠给你们。至于用不用它,当然还要看你们自己。”

我和王贵收下了这根红线。茶喝得差不多了,故事也听完了,我们于是告别老翁出客栈继续赶路。外面被大雪覆盖着,天地间一片亮霞霞,偶尔迎面袭来一阵北风,竟是彻骨的寒冷。

我问王贵:“你信吗?”

“不知道,你要用就用吧,我再等等,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他说完就踏着积雪走得更快了。

落在后头的我,自言自语道:“也罢,反正我又不信什么真爱,捆绑的姻缘总比孤零零一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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