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我杀死了我的猫

2017-03-13  本文已影响0人  双相

  一

 我在2008年的夏天杀死了我的猫。那时汶川地震,我上高一。后来高中毕业我又上了大学,毕业后因为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住进了一家三甲医院的精神科住院部。那会儿跟我同房的是一对父子,我入院时他们还有一个礼拜就出院了。患病的是那个看上去得有四十好几的儿子。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几乎从不说话。他父亲每天上午陪着他输液,都是一些激活神经的药。下午有时带他去上团体的心理课,更多的时候是带着他在医院闲逛。有时他会一个人偷偷地跑去问人要一根烟抽。那是我唯一看到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会感到一丝欣慰。因为陪我的是一个比我小的远房弟弟,他来时带了两条烟。我们俩没人管,经常躲着医生和护士在走廊的窗台抽烟。应付完每日的任务后,我们俩就结伴去外面逛街,去网吧打游戏。我们吃遍了医院周围所有的小吃,花光了网吧会员里的两百块钱。住院部晚上九点就关门了,十点值班护士准时查房发药,顺便告知我们第二天要做哪些检查,提前提醒我们一些忌口的东西或者给我拿出一个装尿的小管子或一个扇形的装大便的容器。我们七八点就不得不回医院了。我那弟就玩手机看电影,我看我带过去的小说书。那一对父子往往都是儿子躺在床上睡觉,醒了就用老式的手机放戏听,他爸爸则带着眼镜看一本叫做《了凡四训》的旧书。我是直到他们要出院的前两天才跟那儿子有了第一次正式交流,那天早上他照常去做了脑电手术,就是给脑子用电电一下。他父亲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我那弟弟躺在折叠床上补觉,我望着液体一滴一滴地流向我的体内。他爸手机响了,我注意到了那位老人脸上发自内心的喜悦表情。半个多小时后,我们病房进来了一位打扮得过分精致的青年女性。那是他的女儿。她带了好些水果,还分了两个橘子给我们吃。我听着他们聊天,才知道他们第二天就可以出院了。没等那儿子回来,女儿就接了个电话急着要走。爸爸用不太熟练的客套语气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祝你工作顺利。那女儿回头看了一眼她爸,点了点头就走了。那天晚上,我跟弟弟在外面逛街,回来时在走廊就听到了我们病房里传来的声音:你又抽烟!你又抽烟!你要我怎么办啊! 我们俩听到后觉得尴尬,就没进病房。我弟去楼下看日落,我一个人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抽烟。那时初夏,透过破旧的窗户我也能看到远方的天尽头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我看得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身后有个人在试图靠近我的心。我警觉地回头,原来是他站在那里冲着我笑。我知道他想说:原来你也抽烟。他也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一起站在那笑了好久。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拒绝了,然后他就回病房继续躺着了。他们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李阿姨和他老公住进来时我已经做完了常规的检查准备做电疗了。隔壁有个老头是他们的老乡,总是跑我们房聊天。我弟有时会和他们一起打牌。她老公是个货车司机,那年跑车生意不好,家里女儿又开店做生意赚了些钱,索性就过上了退休生活。谁知道他操劳了大半辈子一闲下来问题就出来了。整夜整夜不睡觉,整天疑神疑鬼,觉得自己哪里哪里都有问题。家里人受不了了就来到这个省会城市看病。那是一个十分谦卑和善的中年人,对我们都很有礼貌。不过他有时会突然觉得自己有高血压,缠着主治医师的小助手问他怎么办,漂亮的实习医生几句漂亮话把他打发走了,这让我对她印象很不好。他每天晚上也会去楼下或者窗边抽一根烟,李阿姨也从不管他。她总是用特别爽朗的声音回答查房医生的问题。还会经常让我走路把胸抬起来。有次我一个人溜出去,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一直做到底站。回来时已经打发了一下午时间了。下午护士查房时问我去哪了,我弟弟惊慌失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就说我去楼下散步了,你看看我家老头子,天天睡觉,整天睡觉,在家嘛天天不睡。这时候护士会用特别熟练的语气说道:刚来都是这样的,吃了药就会浑身发软没力气,适应了药性就好了,但这几天出门注意安全,因为他身子软没力气,别摔跤了就好。回来时我向她表示了感谢,她还是爽朗的让我讲话声音大一点。一周后,她男人做完了常规检查也被安排做电疗。那天早上,他刚去了十分钟就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主治医师面色严峻,进来把他骂了一通:你自己说,抽烟有什么好的!除了对肺不好外,还容易生痰!你知道做电疗时万一呛了一口痰,你就死定了!

“唉呀,也没人跟我说做这个不能抽烟啊!”  

“也怪我,我们医院是无烟医院,默认就是禁止吸烟的,也就没再提醒,都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在哪里抽的,”

“不过吸烟也有好处,可以缓解抑郁和焦虑”

“不过你知道你这一根烟代价多大吗?排队的人多的很,今天做不了又要等几天。”

李阿姨用很开心的声音补充道:“就是!人家问你今天有没有抽烟你就说没抽啊!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后来我出院了,过了好久,她告诉我说她男人自杀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苦日子过久了人会不习惯舒服的日子。我也不明白。我什么日子都过不习惯。

我在高一的时候杀死了我的猫。那时汶川地震,班里组织捐款。班花自信地走上前让大家都看到她捐了一百块。那时大多数人的生活费才三四百一个月。我还记得捐款是在中午,我跟宿舍几个人商量着都捐了五块钱。下午有节课是美术课,老师是个小老头,他说马上高二分班了,有些人可以考虑学画画,文化课要求没那么高,大学好考多了,工作也好找。毕竟我们上学不就是为了以后工作嘛。我不自觉的回头看了眼班花,她听得特别投入,眼里甚至流露出赞许。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莫名的无奈。

放学后我请假回家。我去看我的猫。它来到我身边时才三个月大,现在已经浑身杂毛眼角堆满了分泌物。

我不喜欢家人。从小到大我怎么努力他们都不满意,只会说:你看,那还不是有人考第一吗?你呢? 后来他们全变了。在我出院后自己找工作那段时间里,他们总是打电话给我,问我工作找到了没有,找不到就慢慢找。有时也会转弯抹角帮我找好关系后再让我朋友跟我说哪家公司在招人,要不你去试试吧。他们自己工作也忙,只好请个远房亲戚给我陪床。我要做电疗了,全身麻醉一定要监护人签字,这可愁死了他们。幸好我心率不达标,做不了手术,只是在医院无聊的吃了点药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检查。我还记得有次我跟弟弟在那抽烟,突然传来响亮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吓得手一抖,烟就落了下去。烟头带的花火一点点滑破空气,他们先是很气愤地说:你们在干嘛!接着又用很无奈的声音说:不要抽烟,医生说的。我们后来一起下楼了,到了楼下了他们又说让我们回去不用送了。刚到房间,电话就来了:快下来!快下来! 我们莫名其妙地又下了楼,住院部门口散落的人变得活络起来了,大家都拿出手机对着天空。

我抬头看,原来是两道彩虹。

然后我想到了我的猫。它陪我走过了它的一生。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候,它到处掉毛,比平时还要慵懒。望着它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所以我杀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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