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我七岁的时候,深秋的傍晚,我妈妈从外边回来,看见一个讨饭的老人坐在大门外瑟缩着吃苞米面大饼子。
妈妈热心肠,就说:“进屋吃吧,外边多冷。”
老人愣住了。
妈妈说:“进屋暖和暖和吧。”
老人慢慢的跟着妈妈进屋了。妈妈给他倒了一碗热水?
妈妈和老人唠嗑,他说,他六十八岁,一个人,没结过婚。
他一只眼睛玻璃体浑浊,另一只眼睛明亮。很怪异。
邻居赵奶奶来串门,见妈妈和讨饭的老人唠嗑,也就坐下闲聊。
赵奶奶新买了一个房子,急等这个旧房子出手还饥荒,可是一直都无人问津,赵奶奶很上火。
老人拿出六枚铜钱,让赵奶奶扔铜钱。
妈妈和赵奶奶很惊讶,才知道老人是算卦的。
赵奶奶按照老人说的,把六枚铜钱合在双手里,摇了摇,然后扔在炕上,反复三遍。
老人拿出纸笔记上铜钱的正反面。
老人说:“明、后天,房子会顺利脱手?”
天黑了,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爸爸开始做饭。老人一看这个家就是我妈当家。他犹豫着说:“我想住两天,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妈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老人眼里闪着泪光,连声说:“谢谢你,好闺女。”
妈妈让我和哥哥姐姐叫他姥爷。
第三天下午赵奶奶兴冲冲地来了,她家的房子果然在姥爷说的后天早上被一个外来户买走了,出奇的顺利,还是好价。
赵奶奶给姥爷三块钱。姥爷给妈妈,妈妈哪里肯要。姥爷出去买了一块儿肉,又给我们买了一小包儿橘子瓣水果糖。
我们三人齐声欢呼。
姥爷不提啥时候走,妈妈也不问,爸爸是老实人,一切以妈妈为中心。
慢慢的,大家都知道姥爷是算卦的先生。来看病、问事的越来越多。
姥爷很喜欢我,哥哥姐姐都上学了,说姥爷是宣传迷信。只有我屁颠屁颠地围着姥爷转,姥爷一要出门,我就赶紧给姥爷拿鞋、递拐棍、拿兜子。姥爷总是摸摸我的小辫儿,温和的笑。姥爷总给我们买零食吃,也总是偷着多给我点。
我没见过亲姥爷,却跟他姥爷的叫着,喜欢着。哥哥姐姐也叫姥爷,但只是应付着叫,不像我,一看见他,“噔噔”的跑过去,嘴里欢快地喊着姥爷,双手亲热地拽着他的胳膊。
姥爷年龄大了,他不想吃闲饭,总是出去打板算卦、相面,但是他常年四处漂泊,身体逐渐衰老、变弱。
妈妈劝阻他留在家里,修养身体。姥爷不再走街窜巷。有时来人找姥爷算卦,姥爷只是上午给看,下午绝不看,他说:看不准。
我已经上学了,放学回家,经常看见姥爷或是听收音机,或是看他的卦书。我一喊:姥爷。他就迎上来,问我:饿不饿?想吃啥好吃的?
我写作业,姥爷就坐我旁边,看我写字,纠正我的坐姿,字体。姥爷写的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毛笔字。从打姥爷来我家,我家和左邻右舍的过年对联都是姥爷写。
姥爷年轻时肯定去过很多地方,因为他懂很多省市的方言。我曾经问过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四处流浪?他沉默不语,好像很难过。妈妈不让家里再提此话题。
姥爷和我说的话最多,领我出去玩也最多。
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去街上玩儿,看见她正卖水果的妈妈,她妈妈给了我一小串葡萄,我赶紧跑回家给姥爷吃。
姥爷不吃让我吃,我都要哭了,姥爷只好吃了一个,高低让我吃。
我只好我吃一个,姥爷吃一个。
我高兴的笑了,姥爷高兴的哭了。
姥爷七十五岁的时候,开始三天两头的身体不舒服,生病,住院。
我每天去给姥爷送饭,陪着姥爷说话。
姥爷的话越来越少,经常是我说着说着,发现姥爷跑神了,眼神落寞的看着窗外。
姥爷吃的越来越少,我鼓励他:“姥爷,只要多吃饭,身体就会好的快。”
姥爷无奈地着说:“孩子,姥爷是吃不下去。”
我很害怕,说:“姥爷,你会死吗?我不想让你死!”
姥爷说:“傻孩子,毛主席还死了呢?谁会永远活着?”
我一阵恐慌,抱着姥爷边哭边说:“我不管,我只想让姥爷活着!”
姥爷强笑着拍着我的背,哄着我,安慰着我。
我的欢乐时光不在了,我开始留心姥爷的一举一动。
姥爷和妈妈说:给他做一身装老衣服,随便找个荒山埋了。还剩下三百多块钱,都留给小荣。
小荣就是我。
我听不下去,跑到外边大哭了一场。
姥爷七十五岁冬天,冬月初八去世,在我家呆了七年。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瘦高的个,说话从容,做事沉稳,写的一手好字,一只眼睛浑浊,一只眼睛明亮的外地人,最终留在了东北最北方的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