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中学的整书阅读教育
我家“没头脑”同学从北大附小毕业时，“古”读《史记》，“今”读《平凡的世界》，“中”读《皮皮鲁》，“外”读《草原上的小木屋》，书架上数百本藏书，阅读量很说得过去。当时，我奉行“架上书常满”政策，想着只要孩子总有书可读，早晚“泡”出一只书虫来。但现实并不很乐观。“没头脑”同学的阅读兴趣时有时无，有时推荐他新书，简直像劝鬼子投降。当然最扯的是，明明曾经读过的书，过段时间跟他聊起来，只见他两眼茫茫，人物、情节张冠李戴，时不时便闹出“齐天大圣曹孟德景阳岗上葬花吟”的笑话。
走了几年弯路，并接触到加拿大的学校教育后，我省悟到，像“没头脑”同学这样天资一般的孩子，大概率来讲，光靠“泡”是“泡”不成书虫的。
想想看，整个社会倡导阅读不是一年两年了，但左顾右盼，发现身边真正阅读的人并没见增多。当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个原因不容小觑：我们学校的语文教育，数十年来一直缺少非常重要的一项：整书阅读。
我们自己，包括我们的孩子，在学校里极尽详细地学习了如何阅读、分析、理解、解构数百字、上千字的短篇章，却很少，甚至完全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如何阅读一整本书。学校语文老师不教孩子整书阅读，有能力指导孩子整书阅读方法的家长也是凤毛麟角。整书的阅读方法几乎全靠个人自悟。
所以，有一个关于阅读的笑话：《如何阅读一本书》是一本对提高阅读能力非常有帮助的书，但，没有整书阅读能力的人，该如何阅读《如何阅读一本书》？
为什么要学习整书阅读？
阅读有多种可能的目的：学习新知和技能、做研究、满足个人好奇心、搜索信息、积累词汇、娱悦自我，等等。与此对应的，需要运用不同的阅读方法：精读、泛读、跳读、扫读、目录阅读、关键字提取……。
我们中小学语文课堂上的短篇章教学，从阅读目的上，只限于学习语言、积累词汇；从阅读方法上，只限于精读。因此，只能算是语言的学习。而整书阅读，是在此基础上的升华。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教育大家叶圣陶概括的整书阅读的三大意义至今仍不过时：
- 培养良好的阅读习惯
- 扩大知识领域
- 锻炼思维能力
叶老先生不但倡议在中小学推行整书阅读，并提出整书阅读实施方法。遗憾的是，叶老先生的前瞻思想并没有得到重视和执行，国内的中小学语文教育一直以短篇章阅读为主。直到2011年，《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正式提出培养学生“读整本的书”的要求，整书阅读才慢慢被国内的中小学教育重新提上日程。但具体教什么、怎么教仍然还处于摸石头过河的状态，除了一些前沿的学校，或一些有创新精神的老师，会在整书阅读上做一些尝试，绝大部分的中、小学语文课堂教育还是局限于课本上的短篇章。
这里，我们不妨借鉴一下加拿大中学的语文整书阅读经验和方法。
整书阅读如何选书？
“没头脑”同学就读安大略省中学四年里，整书阅读是每学年英语课的重要部分，占到总课时的四分之一强。平均每个学年要完成起码三本书的教学。这个阅读量和教学量，对学生和老师都是一个不小的压力。
整书阅读是以文学类为主，毕竟阅读经典文学是提高语言能力和思辨能力的最佳途径。
选书着重于两大体裁：戏剧(Play)和长篇小说(Novel)。通常是一部戏剧加两部长篇小说。戏剧基本上是莎士比亚的名篇（对，莎翁在加拿大中学是中国中学迅哥一般的存在，曾经是绕不过去的坎儿，去年开始才有些松动）；长篇小说的篇幅在三百页到四百页不等。
从题材上讲，是兼顾青少年心理特点的传统英文名著、本国文化经典、以及近年的畅销榜新书，内容涉及个人、爱情、家庭、社会等各方面，其中个人成长和反乌托邦是一定会涉猎的内容（后附“没头脑”同学就读的中学英语老师近五年来讲授过的书目，部分书目有“没头脑”同学和他的小伙伴们写的简要评语）。
必须承认，英语文学在近百余年积累了大量的为青少年读者创作的名著，类似《哈利波特》《饥饿游戏》之类的新作也不断涌现，使学校里的整书阅读教学选书非常轻松，甚至可以说，简直读不过来。这一点，是中文原创文学无法比拟的。中文原创经典中，绝大多数都是面向成人读者的作品，如四大名著、近现代名家名作等。专门写给青少年的中文文学作品相对较少，经典就更少，要靠外国的译作来填补。但其他国家不同文化和不同生活方式，又会造成小读者不能完全理解译制作品中人物的处境、感受和经历。这种图书匮乏的状况，也确实是我国在基础教育中开展整书阅读的一个障碍。
一般情况下，在学期开始，老师就会把阅读书目发下来，而整书阅读教学则安排在学期的中间靠后的时段。这样的安排，对像“没头脑”同学这样正在过语言关的学生非常友好，可以笨鸟先飞，在正式开课前把作品大致过一遍。
整书阅读讲什么？
整书阅读因为篇幅的关系，很难像读短篇章那样逐字逐句地细扣。这也正是整书阅读的优势：从大局和全局着眼，整体地、全方位地学习一部文学作品。同时，又可以从这一部作品扩展开，或者了解一整类作品的特点，或者了解一段历史文化，或者了解一位作者的生平……
举个例子。《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这部198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属于反乌托邦和女性题材，作者是加拿大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是加拿大中学老师爱选的一部整书阅读的小说。小说虚构了一个发生在未来的故事，在一次政变后，美国东北地区成立了一个名为基列的国家。这个国家施行严格等级化的军事加宗教的男权统治，部分女性被培训成为上层人物的生育工具，即“使女”，以解决生育率低下的社会问题。作者阿特伍德说：小说里发生的所有事，既是虚构的故事，同时，又全部真实地发生在人类历史中。
因为它既覆盖了反乌托邦和女性社会地位这个题材，又是本土作者的作品，又兼语言风格突出，非常适合做整书阅读。
像这样一部小说，老师可以教什么呢？
- 语言风格
任何一部优秀作品必然是本民族语言的精华凝聚。实际上，我们现实的语言总是受文学经典的影响。比如，普通话的定义就明确规定了“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通用语”。因此，优秀的作品是语言学习的最佳选择，如修辞手法的学习和分析、语法结构的学习和分析、词汇积累等。
英文原版的《使女的故事》里除了有丰富的语言素材，还有一大特色就是大量的文字游戏。比如，主人公的名字叫Offred，课堂上会讨论和分析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这部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那么女主人公在头脑里玩这么丰富的文字游戏说明了什么？
- 人物分析
一般来说，小说的主角往往是英雄或抗争者的形象。但《使女的故事》里的女一号Offred却不是，那么她的性格特征是什么？是什么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影响了她的性格？她的性格又如何影响了她的命运？与她相比，她的朋友Moria又是有什么样的性格特点？她的主人Fred又是什么样的人？
生活中，除了从自己身边有限的亲人、朋友、同学同事身上体会百样人生，其实我们脑海里更多鲜明的人物是从文学、影视作品中来的。经典文学作品塑造的人物不仅仅有文学审美价值，还具有人生指导价值。尤其是对正处于人格形成期的青少年，当作品中的人物遭遇与他们自己相仿的境遇、激发他们的共鸣，这些人物的影响力将远胜于父母的唠叨。
- 主题分析
经典的文学作品从来不会是一个单一主题作品，而是触及多重主题。一百个人会读出一百种感悟。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虽然是经典的爱情主题作品，也包含理智与冲动、自由意志与宿命、青春与老迈、新思想与保守力量、性别地位等等很多主题，而且这些主题，五百年前是、现在是、五百年后也必将仍然是每个年轻人都面对的冲突抉择。
同样，《使女的故事》包含了反乌托邦、男权与女性地位、宗教信仰、伪善、自由与抗争等主题、人性在历史上作的恶等主题。有些主题很明显，有些则是每个人从自己的经历和阅读中悟到的。
- 情节分析
”讲故事“是现代社会中非常重要的能力，越来越受重视。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职场上都会成为一个强影响力的人。《使女的故事》并非一部以情节取胜的小说，但情节的设计仍然可圈可点。
- 文学批评
中学阶段的文学批评(Critical Literacy)是对学生的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和提高。与中国教育中总是分析”这段文学好在哪里“相反，加拿大的英语教学里不但学习作品中好的一面，还会格外引导学生思考：
- 你认为这部作品的不足是什么？
- 你觉得这部作品有没有偏见、局限性、或不合情理之处？
- 你是否认同作品所表达的三观？
- 如果你是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你会如何处理某个场景？
当然，除此之外，小说的创作背景、社会影响等等都在学习和讨论范畴。
安大略省十二年级文学批评大纲指引
整书阅读学到了什么？
在安大略省中学英语课的整书阅读学习中，对口头输出和文字输出的训练是重点，从授课时间上讲，甚至多于老师讲课的时间。上面提到的输入内容，往往是老师提纲携领地讲一下，更多的是学生通过小组讨论、演讲(Presentation)、千字以上的小论文(Essay)等形式把 自己的 感悟、分析、调研结果展示出来。
自己的！自己的！！自己的！！！这三个字划重点！
输出的内容一定是要与自我、与现实相关联。你可以表达非主流观点，前提是，你能从作品中找到充分的证据，并结合个人经历，有条有理地把证据呈现出来，支持自己的观点。
学习《使女的故事》时，正好美国多个州推出更严格的反堕胎法案，就“反堕胎法案是否侵犯了女性的权利”、“女性是否拥有生育的自由选择权”、“女性是否应该接受‘生育工具’的社会职责和社会地位”这些问题，课堂上展开激烈的辩论。
这样精细的输入和花功夫的输出，不但能让孩子每年在学业范畴就完成数本大部头作品，消除对读整本书的畏难心理，而且对文学的热爱和对思维的训练也功不可没。
”没头脑“在高中时读完了《美丽新世界》、《1984》、《华氏451度》等一系列反乌托邦小说，并在大一课余时间，多次跟家人探讨中、西方社会的异同，构思自己的反乌托邦小说，我不敢说一定是整书阅读教育的功夫，起码也要承认整书阅读教育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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